“师叔,”她抬起眼,讥诮道,“山下的那些人,到底是真的想复兴燕国,还是……”
黎婧容扯出冷笑,“追寻……所谓的燕国血脉?!”
“放肆!”
怀律前大怒,厉声喝断,手中藤鞭再次高高扬起!
“燕氏血脉,至精至纯!”
“是吗?”黎婧容不避不闪,任凭鞭影当头罩下,“既然师叔信了,那为何当年,您只救了我,对一息尚存的弟弟妹妹,视而不见呢?”
鞭影在她额前骤然停住,怀律前手腕一僵,瞳孔剧震。
她不是——
“我全想起来了——明明当初可以有三个孩子活下来的——”
眼底水光凝成珠,从颊面簌簌滚落,“师叔若是真想复兴燕国,不应该选我弟弟为君吗?”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去救离你最远的我呢?
怀律前张了张嘴,那个藏在他心头半辈子的、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
第一次被人撕开。
为什么?自然是——
突然,黎婧容身子猛地一弓,喷出一大股鲜血。
她怔怔看着怀律前,眼神空洞。
“你明知蛊术‘传男不传女’……为何……偏要选我……”
鲜血溅上怀律前错愕的眉眼。
失神瞳孔骤然紧缩,他扔下长鞭,扑到黎婧容身边。
“……自毁心脉?”
怀律前失控大吼,仿佛只有将声音拔高,才能掩饰自己心中慌乱,“你在做什么!?容儿!你疯了!自毁心脉,便是再无回头路了!”
黎婧容猛地将怀律前推开。
她唇边殷红,嘶吼着:“师叔——!”
嘶吼悲鸣与记忆深处的那场大火,一点点重合。
视野被火光染红,涣散瞳孔里,映出的是与之,一模一样的脸。
她喃喃着,朝他伸出手,
“师兄……”
黎婧容嘶声呐喊,“师叔,可以回头的,没有到最后一步——就算到最后一步又能怎样!为什么不能回头!”
她的声音,与一道稚嫩的哭腔重叠在一起。
记忆中的人攥着他的衣角,哭得声嘶力竭,“师兄我们回头吧,新君对我好凶,我们逃走吧,不要再管师门了,师兄我们走吧……”
“求你……”
记忆中的少年扯下她攥紧的衣角,
“师妹!我们已经踏上了路途,上了燕国使者的马车,见过了君主,我们不能回头了……”
……
门外,怀玉泽一路疾驰,耗尽内力,才匆匆赶回。
——他显然是听闻了消息的。
可是,当他奔至门口,听见里面隐约传来黎婧容的痛呼,便再也忍不住,呕出一大口鲜血——
他眼前一黑,连门槛都没能跨过,便直挺挺向后倒去。
怀玉珩跟在身后,眼看师兄倒下,正欲瞬身相扶,却被一道气劲生生定在了原地。
他错愕抬头,只见一道素白身影,已悄然立于门前。
来人未动,怀玉泽倾倒身体却被虚虚托住,悬于半空。
怀玉珩看清来人面容的刹那,立刻俯身跪地,额头抵地。
“弟子怀玉珩,恭迎宗主出关!”
那人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却是满头霜白银丝。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怀玉泽的腕脉上。
“真是用情至深,”
他轻叹一声,唇角勾起淡淡笑意,“竟然为她种下了‘同心蛊’。”
怀玉珩大骇,同心蛊……
传说中,种下同心蛊之人,会为被种之人挡下一命。
——是以命换命的禁书!
心神剧震间,门被人从内猛然撞开。
怀律前抱着浑身是血的黎婧容人冲了出来,咆哮道:“师兄你救救容儿!”
“她是你门下弟子,你看着她长大的啊!”
一见到宗主,他噗通跪地, “我求求你,救救她——毕竟她是晴儿唯一的血脉啊!”
她是——长得最像晴儿的孩子啊!
宗主岿然不动,只是右侧袍袖间闪烁金光,流泻而出,没入怀玉泽心口。
几乎同时,黎婧容心口浮现一缕温润,渐渐侵入其心脉。
直至金光彻底被二人吞噬,宗主才淡然开口:
“倒要多亏玉泽学艺不精,这同心蛊的火候差了些,”
“——只抵了她半条命。”
说罢,五指缓缓收力,
怀玉泽从半空之中,应声落地,躺在黎婧容身侧。
“二人性命无虞,”
宗主声线清冷,视线掠过二人,落在怀律前身上。
“自今日起,二人同心同命。”
“——一人生,则共生;一人亡,则同死。”
说罢,宗主身形一晃,瞬移至怀律前身前。
怀律前立马跪地叩拜,“多谢师兄救命大恩!师弟——师弟自请闭门思过。”
宗主眼底浮现一缕讥诮,“师弟何错之有?所求之事,无非困住你了半生的心魔罢了。”
怀律前伏在地上,老泪纵横,
“那——”
宗主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
——剑云宗闭关之地,乃在剑冢。而自己这位师弟想去的地方,无非是那人的墓前。
“思过而已,不必拘泥在哪。”
怀律前一听,便知他应允了。
继而深深叩首,感激涕零道:“……多谢师兄成全。”
至此,宗主不再看他,目光缓缓移至另一跪地的人,怀玉珩。
“玉珩。”
怀玉珩心头一凛,头垂的更低了,“弟子在。”
“怀玉泽,屡犯门规,私闯剑阁,又自损心脉以动摇宗门基业,罪无可赦。”
怀玉珩的心随着这番话,越沉越深。一时间,不知宗主到底何意。
然而,宗主话锋一转——
“这少
宗主的位置,便有你来接任。你师父的堂主一职,也由你一并兼代。”
怀玉珩资历尚浅,哪里能够服众。
即刻叩首推拒:“弟子年十九,德行修为皆逊于师兄,恐难当此重任……”
宗门目光似乎能洞穿他一切心思,一言既定:
“你修得是无情剑道。断情绝欲,自然当得。”
他视线重新落回地上气息奄奄的两人,
半晌,又道:
“待他们二人伤愈……”
“……便废去修为,逐出宗门。”
三月春深,山下桃林盛开,腾起山雾绯霞。
春莺飞过,流云无痕,一如即将远行之人。
“到这,便不必再送了。”
怀玉泽和黎婧容两人皆是头戴蓑笠,换下弟子衣衫,是一身旧布衫,俨然是落魄的浪迹剑客。
怀玉珩步履未停,眉眼沉郁一如既往。
他一言不发,只一路相送。
怀玉泽见拗不过他,不由无奈失笑:
“你可宽心,易容术、暗器、锻造……旁门左道我涉猎不少。”
他拍了拍怀玉珩的肩膀,
“此去江湖,饿不死的。”
“大师兄,”怀玉珩终于开口,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裂痕。
“宗主此番出山的时机,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怀玉泽一怔,本欲蒙混过去,目光下意识游移了一瞬。
却见怀玉珩神情严肃,便知此事糊弄不过去了。
他斟酌着,“师父他老人家向来主张,专心练剑,早日飞升,从不沾染江湖分毫。”
“此番,怕是意在……肃清宗门吧。”
怀玉珩见他们师兄弟意见相合,正欲再言,却被怀玉泽抬手止住。
“我已被逐出师门,从此抛却‘怀’姓,”他望着山下那片炊烟袅袅,云淡风轻道,“往后,便喊我玉泽吧。”
怀玉珩喉结微动,沉默半晌,仍执拗道:
“——大师兄。”
闻言,怀玉泽幽幽叹了口气,浅笑摇头,算是随他了。
“再送,便要下山了,”怀玉泽站定于界碑处,“你这个少宗主,总不能带头破坏门规吧。”
怀玉珩眼珠微微一转,落定在怀玉泽身侧,一直默不作声的黎婧容身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帷帽下,黎婧容神情一愣,有些意外。
她伸手接下信封,拆开一看。
信纸上是几行歪七扭八的字,
是义军里头,一个十五岁孩子写的。
黎婧容只淡淡扫了两眼,便将信纸重新折好,递还给了怀玉珩。
轻纱之下,传来一句远如薄雾的声音:“多谢,但我已经不需要了。”
怀玉珩不禁疑惑。
义军里,有个少年喜欢读书,不喜欢打仗,是被自己父亲拽来的。
解散那日,少年红着脸托他转交这封信。
说,看见那位姐姐心情不佳,但是他很是感激,因为他又可以回家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