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澈问他:“你今天有事吗?”
汤夏和摇摇头:“暂时没有什么安排。”
秦爸爸说:“正好外面雪停了,你带小汤出去转转。故宫今天是约不着了,你俩去王府井逛逛,带他买点儿吃的玩的。”
秦文澈缓缓地吃着他妈烙的饼,跟他爹妈打趣道:“你俩就别操这心了,我会把汤夏和安排好的。”
汤夏和坐在秦文澈的车上时心里还有些不真实的感受。秦文澈拿了驾照,但是在渝州一直没有买车,所以过去汤夏和从来没有见过秦文澈开车的样子。汤夏和不知道秦文澈要把他带到哪里去,但是他没有问,因为他并不在乎。他想要的只是与秦文澈待在一起,无所谓他们在做什么。
他盯着秦文澈认真开车的侧脸,心里想,秦文澈到底有没有看自己寄过去的信?他对那些信持有什么想法?现在他又对自己有着怎样的想法呢?
哪怕厌烦谁,秦文澈也永远不会把这件事挂在脸上,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只会表面上对那人报以微笑,然后毫不留情地把那人送走,就像当年他把自己送走一样。汤夏和坐在秦文澈身边,秦文澈面对他时仍微笑着,汤夏和猜不出秦文澈心里是否正像当年一样,厌烦着自己。
思及此,汤夏和又像许久没有吸取过水分的小草,有一些蔫了。
北京这座城市总是灰暗的,不像渝州那样明亮,可汤夏和仍喜欢这里。他望着窗外街景呼啸而过,不知道与秦文澈说些什么才好。
最后,秦文澈先开了口:“在江城的生活过得怎么样?”老套的寒暄。
汤夏和低头摆弄着自己包上的挂件,回答道:“挺好的,我很喜欢我的专业,这几年成绩也不错,在大学里也交了许多朋友。江城这座城市也很好,气候宜人,不像渝州那样潮湿。”
秦文澈的目光放前方的道路上,不经意地问:“以后想留在江城吗?”
汤夏和仍然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挂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大学生活的前两年,汤夏和非常努力,因为他希望自己能够回到渝州读研究生,然后再回去找秦文澈。可前段时间他对追着秦文澈跑这件事已经疲惫透顶,想要放弃,于是开始考虑起了留在江城、或者去北京发展的可能。
秦文澈见他没说话,转头看了他一眼,汤夏和瓮声瓮气地说:“没想好。”秦文澈便不再追着他问下去。车内的空气又安静下来,汤夏和的脑子里却还在思索刚刚的问题,百般纠结。
他以为他能做到放下秦文澈,可是事实上,哪怕他真的放下了,只要再次见到他,他还是会爱上他。
静默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秦文澈把车停下。那时候汤夏和差一点就要睡着,车子突然停止移动,秦文澈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似乎是想唤醒他。汤夏和的意识一下子就清醒了。秦文澈说:“一会儿我们还要走很长一段路。”
汤夏和终于问:“我们去哪儿?”
秦文澈说:“散散步。昨晚喝了酒我有些头疼。”
汤夏和庆幸今天换上了一双舒适的鞋子,也庆幸最近有好好锻炼,体力还跟得上。他与秦文澈并肩走着,不记得拐了多少弯,秦文澈说:“到了。”
汤夏和顺着大门前的标字读过去,发现秦文澈带他来的地方是奥林匹克森林公园。
在门口,秦文澈脱了自己的大衣放在寄存处,汤夏和也学他的样子,脱下了自己的羽绒服。秦文澈似乎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所以并没有对褪去衣物的寒冷作出反应,然后汤夏和感受到空中的冷流,颤抖了起来。秦文澈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捂着,低头对他说:“一会儿跑起来就不冷了。”
汤夏和抬头看着他,对他露出有些迷茫的眼神。为什么他要带自己来跑步?汤夏和不知道,但秦文澈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秦文澈的步伐不快,但十分稳健,一开始汤夏和在后面跟着并不吃力。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地势起伏,汤夏和跑起来眼睛里再也捕捉不到其他事物,只能看到身前沉沉浮浮的秦文澈。他的身影被绿色的树木笼罩了,好像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人。
汤夏和很少跑长距离,由于学业压力大且繁忙,他一周会跑3-4次步,每次最多五公里。但他的跑步是机械的,围着弥漫着塑胶味的跑道一圈又一圈,眼里只有无数同自己一样跑步的人和操场中间踢球的人。这个习惯是秦文澈带给他的,他分外想念秦文澈时也会通过跑步来缓解。
即便如此,汤夏和的体力还是不能与保持着固定锻炼习惯的秦文澈相匹敌。跑到将近四公里的时候,两人遇到了一个大上坡。在坡道上,汤夏和的脚步慢了下来,眼睛里的秦文澈仍然保持着恒定不变的速度稳定地向前行进着,不会停下来等汤夏和。汤夏和忽而又感受到一种疲惫,身体上的和心理上的——一种永远追逐着秦文澈跑,却怎么也追不上的疲惫与自我否定。
秦文澈有着优越的家境,懂得如何爱自己孩子的父母,无可挑剔的外表,以及温柔而对一切游刃有余的性格。汤夏和这辈子再也找不出一个像他这样完美健康的人。他总觉得自己要变得比现在更优秀了才配得上去追求秦文澈,可他越来越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一个现实:他永远没有配得上他的可能。这个念头折磨得汤夏和无法呼吸,心里酸楚无比。他停下了脚步,呼吸喘着,脸上到处是汗,眼睛却红了。
秦文澈跑出去一阵,突然意识到汤夏和没有跟在自己身后。人生第一次,他在保持跑步节奏的过程中停了下来,忍受着心脏因脚步节奏突然变化而带来的、让他难受无比的跳动,折回身去寻找汤夏和。
汤夏和低着头慢慢走着,像在寻找自己的路。耳边忽然传来秦文澈的声音:“跑不动了吗?”
汤夏和抬起头,秦文澈才发现汤夏和满脸都是泪水。他的头发被汗打湿了,有几缕贴在额前,有几缕飞在耳后。汤夏和本就皮肤白皙,这一会儿脸上却透着粉红,眼睛里一阵潮湿,叫秦文澈看上去心软万分。他伸出一只手来牵住他的,温声问:“汤夏和,怎么哭了?”
汤夏和觉得让秦文澈看见自己流泪很丢脸,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敏感脆弱到流眼泪了,偏偏这场面还让秦文澈瞧见了。他慌乱地拿手指去擦泪水,秦文澈见了,拿出纸巾来温柔地帮他擦拭,两人都想起了四年前汤夏和从秦文澈家搬走那一天,秦文澈也是这样帮他擦眼泪。汤夏和的心里几乎开始有些恨起秦文澈来,他总是对他这么温柔,却又总是逼他割舍。汤夏和快被他折磨疯了。
秦文澈没有想到汤夏和会问他:“你是不是非常讨厌我、非常不喜欢我,觉得我很麻烦?”
秦文澈久久凝视着汤夏和,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这样说,但随即他又联想到之前发生过的所有事。他还以为汤夏和已经不在意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或者说他以为汤夏和已经成长到拥有一定正视自己的能力了,可面对自己,汤夏和似乎仍然有着弱势的一面。
秦文澈微微俯下身子来,达到一个可以和汤夏和平视的角度。他非常认真地看着汤夏和的眼睛,对他一字一句地说:“汤夏和,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也从来没有厌烦过你。过去和你一起生活我很开心,昨天能够遇见你我也很开心。”
汤夏和向秦文澈投去的目光里有打量与试探,但秦文澈的眼神很坚定,不容汤夏和质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跑道呈圆形,跑完完整的一圈,他们又回到了公园门口。这里有一个人工湖,湖前是一片大草坪。两人散了一会儿步,来到草坪上坐下。秦文澈看上去心情好多了,拉着汤夏和聊天。
“夏和”,他盘腿坐着,身体和汤夏和的挨得很近,“当年我把你送回你妈妈那里,不是因为厌烦了你。”
汤夏和转过头去,秦文澈没有在看他,目光落在远方的湖水里。
汤夏和听他继续说:“你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就算你不知道,现在你也有权知道。当年汤老师之所以把你送到我家,是因为你妈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她的躁郁症发作了,必须入院治疗至少半年的时间。”
说到这里,他用一只手揽住汤夏和的肩膀,“我当时......不清楚你母亲是怎样的人。她来找我的时候,表现得和深爱自己孩子的母亲没有什么两样。她对我说她需要你。从我的角度来看,也许你能够抚平她的病,也许她需要你的陪伴,毕竟那是你的母亲。而且,你母亲告诉我,当时他们夫妻两人已经分居,我想不会再有父母间的争吵给你带来伤害。”
汤夏和静静地聆听着,没有着急反驳,因为他已经不再因这件事责怪着秦文澈了。
“小夏,”秦文澈说话变得很慢,“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
汤夏和的手不安地拨弄着草坪上的草,他把头埋到蜷缩着的双膝中间,发出的声音闷闷的:“于秋华是一个功利心很重的人。她这一辈子都看重她的事业、她的名誉,所以那时她需要我,这个说法是没错的。她需要我来帮她打造一个好母亲的形象,以感化社会,以此快速恢复她近一年没有工作的凄清状况。不仅如此,她还希望我能接她的班,因此高三那一年,她常常带我出席行业酒会,该教我的不该教我的礼仪,她都让我学了个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