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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书院 > 综合其它 > 天地逆旅 > 第22章
  我还活着,我就该继续。
  我的动作没有停,声波太乱了,淆得我耳中尽是嗡鸣,竟还隐约听见了“沙沙”声——我在听见的霎那四处寻觅,不出意料地毫无所获。是以响声不过歇了片刻,又撞散了回荡的余音。
  沙沙,沙沙。
  沙沙声间或响着,我脑中充血,无暇再分心,索性彻底将它当做了幻觉,当做这佛像坍塌前的挣扎。手骨断掉了,我就把掌心的骨碴拔出来,换一根新的。
  血淋淋漓漓地淌,滴到佛像和脚下的白骨上。我从不知自己竟有这样的力气,这样的脾气,我的心像是崩裂了、又被搅碎了,索性抛了弃了不要了,可是余韵还在、被攥住被切割的伤痛尚且清晰,所以我要做点什么,我必须做些什么。
  我再蹲身换骨头时,佛像几乎丧失人形了。
  可我依旧不打算停止,我要它彻底成为一堆破铜,那样我是不是就能再入梦?
  血糊得我快要睁不开眼,我伸手抹一把脸,倏忽止住动作。
  ……墙壁似乎在鼓动。
  与其说是鼓动,倒不如说是在收缩,乃至痉|挛颤动。我深吸一口气后睁开眼,面前的动静却愈演愈烈。长明灯的烛焰堪堪只余一线,幽微地映着墙面,有什么东西水光一般映折,旋即整个供堂跟着颤动,横梁难堪此力,断裂后轰然倒塌!
  这究竟是什么?
  我须得扒着废墟,才能勉强站稳当,周遭沙沙声更密,墙壁的鼓动也更鲜明,我在混沌中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继而悚然意识到——
  这佛堂,是不是要活了?
  莫非它原本就是活物吗!
  沙沙声未尽,窸窣声又起,佛堂内咯吱咯吱响不停,废铜被压得变了型,似乎有什么东西快从里面拱出来,墙壁的蠕动也在继续。我该不会、该不会……正在它的体内吧?
  我猛地拔腿,要朝外跑去。
  我不能死在这里!诸多谜团尚未解,谁晓得这佛吃了我,会将我变作什么东西?异化也好炼化也罢,若是记忆再损忘却一切,那么如今种种,又靠谁来寻觅!
  正当转身时,最后一缕长明灯遽然熄灭,堂内霎时陷入幽暗中。我借着院内最后一缕月翳,拼尽全力往外逃。我的力气几乎耗尽了,就连呼吸也变作了急喘,扑出庙门时我险些跌倒,朦朦胧胧扫过一眼。
  太好了,秦三响已经不在这里。
  可是下一瞬,我呼吸骤止、脊背发凉,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结——
  长街竖起来了。
  不,不止是街巷节节上攀,周遭荒芜的屋舍也在紧缩。覆雪的断墙塌下去,白雪下面却涌出更浓更暗的颜色。目所及处整座弃城都在扭曲,咯吱咯吱响个不停,沙沙声也灌满了我的耳道,似乎只剩下夜空还未异变。
  但就在仰首间,无尽的阴影吞噬掉弯月,叫最后的清辉也照不到我。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巨大的金色竖瞳。
  它以倾压之势迫近我,我在这瞬间懵了神,随即被某种冰湿的东西触碰到,继而一股力量掀翻我,叫我失重跌倒在地,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浑身已经湿透。
  这并非我的冷汗,而是蛇信舔舐后的痕迹。
  “尾衔。”
  我心神剧震,久违地再度听见“自己”的声音——或者说,应不悔的声音。
  它自巨大的蛇首中发出,几乎回荡在整片天地间,那双非人的金瞳紧缩,蛇信贴着我的腰擦过,将我整个卷了起来。
  “跑什么?”祂说,“尾衔,回来了。”
  第19章 身缚身
  “回来了, ”我几乎要失语了,“回,你回……应不悔, 你为什么?”
  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我没法描述此刻的心境, 惊惧攀至顶峰又跌落, 不知自己是该喜悦该庆幸还是该愤怒。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往下淌,可唇齿都在打颤, 我咬不住声音, 也辨不清汗泪,只觉得一切都是腥咸的,整个人骤然脱了力,脑子里的弦崩断,就只剩下满腔荒诞, 一身倦骨。
  “不是我。”祂喉中传出柔软的声音, “尾衔, 回来的是你。”
  我垂着眼, 没工夫再去细想这句话,恨意后知后觉, 已经漫涌到心脏,随着跳动迸到我的骨血中。
  “应不悔,”我咬牙切齿,“我要杀了你。”
  “好。”祂竟然十分干脆利落, “但在那之前,你得先回到身体里。你还这样小, 要怎么才能杀掉我?”
  我只觉有一股气在胸膛中冲撞,急火攻心中,下意识又咬在祂信子上, 生生扯掉了一块肉。
  我这回收得很快,呸掉嘴里的碎屑后,又朝祂仰起头:“在梦里不是给我灌迷药吗?怎么,现在没这能耐了?”
  “那不是迷药。”应不悔说,“是生息。”
  “你好久没吃东西,倒是没有忘记要喂秦三响。”祂继续道,“若不管一管,指不定又得从头再来一遭……你如今总算回来了,不必再哺给。”
  我这时终于冷静了一点,想问我回的究竟是哪里,为什么要说又从头来一遭。应不悔身上满是迷雾,还将我瞒在鼓里,耍得团团转。可我没时间细问了,祂巨口一张,竟直接用长信将我卷入口中。
  热。
  好热。
  蛇口闭阖的霎那,就再不见一丝光亮,却也没有有想象中腥黏,我像是浸泡在一汪热泉里,周遭万籁俱寂。
  这可怖的地方没有尖齿或血腥,也不显逼仄,比起蛇口,祂更像是某处未名地,如同我曾在梦中抵达过的、纯粹黑暗的空间。
  但,平静只维系了几息。
  很快,泉中有什么东西自四面八方涌向我、触碰我,破开我的皮肉,钻入我的血液,这种感觉太过可怖——虽然一点都不痛,却像是想要全然侵占我、浸染我,而我浑身发软,连指头都再使不上一丝劲,只能被迫全然承接,又鲜明地感知。
  十指被拉得舒展,指缝间细细淌过了小股小股的热流。
  手腕、足踝和尾椎处被撑得饱满,热液淆入了我的血,叫我的身体以这几处为起点,变得暖意融融,有什么东西随之膨起来。
  我头晕目眩。
  热流撑圆了我的经络,叫似有无数条细密的藤或软韧的蛇,顺着我的血液缓慢游走,经过的地方都好烫,我浑身上下一定红透了。
  怎么会这么烫。
  我咬住自己的舌尖,企图维系最后的清明,可是没有用,唇齿也被撬开,有什么东西抵进来,搅动我的舌,害我连嘴都闭不上了。
  “尾衔……”
  应不悔的声音,像是直接在我四肢百骸中响起。
  “很快就能想起来。”
  我不明白祂究竟在对我做什么,只晓得事态完全失控,而我根本挣不脱,被浸染被啃蚀,被湿淋淋地包裹着。
  或许我该恐惧的,可恐惧只在缠绕伊始,又轻又淡地滑过去,接着是稠密的、战栗着的渴求。
  这种渴求因何而起?
  我说不出来,但心牵引着我听从,又让我哆哆嗦嗦地放松,我的每一寸都像在被侵|入,被涤荡,被更替。
  饱|胀渐渐变作了酸,涩劲儿在心脏与丹田两处同时炸开来,我被抵住齿关,就只好从喉咙里发出不成音调的呜咽,也脑袋一阵阵晕眩,我实在承受不住,蜷缩起来了。
  我究竟在经历什么。
  我不知道!包裹我的一切都在浸透我、扰乱我,眼角似乎渗出了泪,又或许那只是热流,贴紧我一寸寸滑|动,我的筋骨已经软透了,好似陷入了某种谵妄。
  “应不悔。”我听见自己气若游丝,“你究竟在做什么?”
  “很快就好了。”声音又从我身躯里传出,有一股热流拧起来,也轻轻蹭过我的眼梢和唇角,小心翼翼控制着力度。
  “尾衔,不会再失去你了……”
  这是我神智涣散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我再睁眼时,周遭已是无垠雪原。
  我霎那恍惚,以为自己又入了引公所在的梦,可等了半晌,也不见春澜来,我向山坡下眺望,才发觉目所及处并无民乡,只有零星几个拱起的雪包。我定睛一瞧,发现边缘隐约露出泥草,似是茅屋。
  原来,山坳里只这一处小小的聚落。难道说,我又到了某个新梦中?
  正当思索时,雪原中传来簌簌轻响,我回身去看,便见一抹赤色压实了积雪,飞速朝我蹿来了。
  “秦三响?”我有些诧异,“你怎么……”
  “山君,”它道,“真稀奇,竟然能在外头见到你。”
  我和秦三响认识十多年,从未见它如此恭敬有礼过,更别提以“君”相称了——我出身平凡并非权贵,印象中,惟有遥远的瞻州才会有名中带“君”的天潢贵胄。
  我满腹疑虑,打算仔细问一问,可张开嘴后,惊觉另一个有些稚气的声音也正从口中发出。
  “嗯。”
  我这才发现,我的声量这样小,似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难道此刻,我是上了谁的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