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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书院 > 综合其它 > 天地逆旅 > 第25章
  高高的天阶通向哪儿?
  尾衔不在乎,应不悔也不在乎。益原山险而江烈,万万人居于百山中,光是走尽都需要很多很多年。
  与尘世的羁绊愈深,就愈是离不开、斩不断、舍不得。
  “尾衔。”
  我浸在怅然若失的惘怔里,闻声一回头,如云如雾的记忆消退了,只剩下无垠又平静的空间,青年长相的应不悔就站在我身后。
  “好久不见。”
  我几步上前,他猛地将我抱入怀中,手上没收住力,摁得我骨头都在“咯咯”响,他又比我高一头,害我只能将脑袋埋在他肩窝,就连声音也闷闷的。
  “……几天前才见过。”
  应不悔闻言笑起来,他的胸膛轻轻颤,害我们俩贴得更紧了。他没打算放开我,就着这个姿势继续问。
  “还要不要杀掉我?”
  “怎么不杀你,”我也笑,朝他的琵琶骨呵气,“应不悔,你还藏着好些事不告诉我。你不愿意说,我就一口一口吃掉你,一点一点全想起。”
  应不悔身体一僵:“尾衔,我……”
  我从他怀里挣出一点,他手臂还紧紧箍在我腰间,但我不在乎。我就着曲腰仰面的姿势问:“此后又发生了哪些事,你我怎么就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不重要了。”应不悔迅速道,“事情我已经处理得差不多,如今原身得以重塑,你也彻底回来了。我们带秦三响一起先离开好不好?”
  “不好。”我说,“记忆残缺也算是‘彻底’?桩桩件件事,我都要全部想起来。好的坏的,通通告诉我。”
  我伸手,攥住他的襟口扯向我:“是你邀我入回忆,还是我亲自来?”
  “也不是不行,”应不悔沉默片刻,冷声道,“但尾衔,如今是你求……”
  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我彻底堵住了嘴——用我自己的。
  上下唇挤压上下唇,叫我们此刻亲密无间地贴合,就在他瞳孔骤缩的霎那,我一口咬下去,尝到了蕴藏生息的血液,随即猛地一推他胸膛,又反手擦掉唇边色。
  “不愿意啊应不悔。”我搓了搓被血濡湿的指腹,果真见他脸色骤变。
  我朝他一仰头,勾唇露出笑。
  “那么,我可要自行僭越了。”
  第20章 虺见虺
  不晓得何处裂了缝, 所在地随之晃动,我站的地方也凹陷,应不悔毫不迟疑地扑向我。
  我和他就相拥着向下坠, 无数嗡鸣声震荡在耳畔, 夹杂哭笑悲喜与哀怒, 声声圈圈震荡如雪尘,淹没掉他与我。
  这么多, 这么多。
  往昔千载汹涌澎湃, 我被扑得浑身都打颤,飓风拧作股,一下一下鞭挞着我们俩。应不悔在我身后,抱得格外紧,几乎想要直接揉碎我, 吃掉我, 不给我瞧。
  “好凶, ”我在风声里对他说, “这么用力做什么?是不想让我知道,还是不能让我知道。”
  “事已至此了。”他冷冰冰地说, “你非要看,谁能拦得住?难道我求你,你就会心软?”
  他这话到底没说错,我与他不愧是同一物, 他到底是这世间最最了解我的。
  我听出他气急败坏,还听出他无可奈何, 心底有点报复的畅意,于是善心大发道:“这次许你跟着我。”
  随即,我被咬了。
  应不悔脾气与我同出一处, 果真没比我好哪儿去,他咬得够突然,一口叼住了我的颈,我能感觉到利齿先是碾磨,尔后切进皮中肉,生息被注入,他在占据,也在反击。
  “非得这么难舍难分?”我说,“那就更要陪我好好瞧、仔细看了。”
  话尽风声止,我们总算落下来,声势浩大地摔入湖水中。周遭立刻有人惊呼:“神使!快来人呐,神使大人溺水了!”
  这称呼叫我一时怔愣,随即又被人迅速拉起。我以为来救的是宫人近侍,可是回头一瞧,居然是应不悔。
  这回我与应不悔俱是灵体,半透半显地漂浮在近空,谁的身都没能上。俩人湿漉漉地相互盯着看了半晌。末了,我指着被抬回房中的“尾衔”问他:“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应不悔别过脸,“一身难容两魂呗。”
  “住不下就说住不下,”我道,“好好讲话。”
  “好好讲话。”应不悔指指自己唇角的伤口,“会像你一样张口就咬?”
  “方才你不是咬回来了?”我说,“咱们两清,这茬就算揭过去了。”
  应不悔立在原地抱胸看我,瞧着没能揭过去。半晌后他将自己哄好了,不情不愿道:“再不跟上,人都不知道抬哪儿去了。”
  临到我们低低飘着跟过去,殿门已经彻底闭阖。好在灵体能穿墙,就是碰不着任何东西,也没人能够感知到。
  我在身为神使的“尾衔”前头晃了晃五指,他眼睛虽然勉强睁着,却丁点反应都无。
  “真看不见啊。”
  “因为这并非现世,而是过去。”应不悔道,“咱们如今在你我的记忆里,只可旁观,无法改变任何事。”
  “那么这一回,”我问,“大概是什么年岁发生过的事儿?”
  应不悔沉默片刻,到底告诉我了。
  “一千零八十一年前。”
  我有些吃惊,没料想他记得这样清晰。应不悔也并无停下来的意思,邀我对坐蒲团上,干脆直接同我讲述此世与从前。
  “罢了,”他叹出长长一口气,“与其叫你再将种种苦痛亲身经历,不如由我告诉你。你听过,就不许再重临。”
  依他所言,我莫约是三千年前就分出神智身形,匆匆下了山。那会儿我变人还很生疏,银发原是颈间长毛化的形,眼睛也中和了黑与金,勉勉强强掩作琉璃色,竟然意外地受人喜欢,从此索性不再改。
  丹目一家是我在世间最初的羁绊,可惜人的寿命太短太短。
  我懂得悲欢时,丹目没有了母亲;懂得别离时,丹目没有了桑织;后来将丹目和他的一双儿女也埋葬后,我就短暂领悟到孤单。
  这些滋味其实不大好受。
  “你回来后,许久不肯再下山。”应不悔说,“后来聚落里的老人全都变成坟,坟茔长满杂草时,后辈们也迁走了,将我们的木刻带往更远处。”
  “那时候益原不稳当,天厄和地疫都很多,无数人在祈求,我问你管不管救不救,因为那会让我们错过千年一度的升变。你终于从原身里醒来,说都快忘干净人是什么样,怎么还知道值不值得救?你要等重新去过人间再决定,我同意了。”
  “但其实你没有忘,我也没有。”
  应不悔说,我和他撒了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谎——我们的本源缠绕在同处,其实谁也骗不了、谁也瞒不过。这种行为在后世,被称之为自欺欺人。
  但这一回,我没有再住进谁的家、亦或成为谁的家人。那会儿已经诞生了最初的引公,被称之为巫。
  巫代表氏族诸人沟通天地,以祭悦神,祈安康、祛灾殃。能当族中巫者,大多生而有异,我的银发琉璃目恰是如此。
  “人当了巫,就不再是‘人’,而只是‘巫’本身了。这倒恰恰方便了你。”应不悔看着我,目光却有些遥远,“从此你再入世,就只愿意成为巫收养的孩子。”
  这样一来,我与巫同在人与神之间,巫不能流露出太多人情味,彼此的羁绊不算太深厚,别离就不那么难过了。
  “只是后来氏族死去,变作方国。再千年方国也消亡,益原就成了诸侯的益原,巫也成为诸侯的引公。祈生变作祈战后,我们就很少再管人间事了。”应不悔说到此处,默了许久。
  我问:“可是后来,我怎么又进了宫?”
  “那是因为,你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痛’。彼时你我都很新奇,哪怕尘世全然改变,也想着去看一看。”应不悔缓缓道,“你原本只想浅尝辄止地入世,可惜因着容貌,被地方层层上供送入宫里,成了王侯的引公,就有了上次记忆的残片。”
  我捉住某个字,追问应不悔:“痛?”
  应不悔没有岔开话题:“尾衔,你知道寻常生死对你我而言都是不痛的,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
  应不悔就接着问:“那么你今生第一次‘痛’,是在什么时候?”
  我仔细回忆了许久:“大概是第一场梦境里,引公死去的时刻。”
  应不悔却摇摇头,他伸手,替我将颊边发拨到了耳后。
  “是在你七岁那一年。”应不悔摩挲着我的脸,收回手后,方才轻声说,“在你被赶出故乡后、冻毙雪野的某个晚上。那日你家中起了火,全家丧生火海中,乡民将你‘爹娘’的尸骸埋葬,这世上还记得尾衔的人就骤然少了两个。”
  “因而他们死亡时你胸口绞痛,昏倒在雪野里。再睁眼,就已经是冻毙而后生了,”
  我有些愕然:“你的意思是,遗忘会使你我感觉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