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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书院 > 综合其它 > 天地逆旅 > 第27章
  别有用心者虎视眈眈,最晓得如何逐利,其表面受训诫,实则从未被教化。瞒都无需瞒,因为祂不看,不听,不在乎。
  婆罗无善恶,信者善则善,信者恶则恶。信者借力以谋私,婆罗便罪大恶极;信者借力为苍生,婆罗便普渡天下人。
  可是尘世的善恶多渺小啊,博爱也好私欲也罢,说到底不过是更替。恶迫善,善制恶,更更迭迭、回回转转,百年千年便作飞灰,谁还能记得!
  我。
  “你我如今似神非神、似人非人,左右割舍不掉,走不了苍天无情道,”我说,“那我要冠冕堂皇的加害者永生永世困于此,为我偿还。”
  “你我如今身魂相融,尾衔,只要你想,我的记忆也是你的。”他道,“去看吧。”
  我就将千年纠葛看尽了。
  我眼见云游者到了益原,婆罗信众渐多渐密,有和睦相处者,便会有冲突,相亲只邻里,相憎遍传闻。起初都是些小打小闹,我与应不悔看见外来客,却没有提防内里人。
  祭乐自梵竺游历而归。
  祭乐本是益原人,双目生来白瞳,乃是“尾衔”之前的上一任神使。他成年后渡位远行,此去莫约四五载,再见时他素衣依旧,一如往昔。
  益原百乡却在悄然改变。我与应不悔在这场改变中,也曾模糊感知到疼痛,却只以为那是近来抑制地疫、力量耗损所致的虚弱,没对曾庇护过的任何人起疑心,因而被围剿时已经来不及。
  血字黄绢层层裹缚逾千丈,字字都是恨,千余人吐露无尽恨,旧信仰在唱诵中扭曲得不成样,痛得应不悔无力反抗、痛得我在宫中昏死过去。
  祭乐身在最前,白绢覆眼、素衣烈烈随风翻。他仰视生于益原的神,却道:“蛇妖祸世,屡降灾殃。诸位,今吾不忍再见举国悲苦,遂至梵竺,亲请持目、怒目二佛前来降服。”
  这是一场筹谋已久的赶尽杀绝,凡人借神之力以弑神,何其荒诞!
  越是惊世骇俗,反倒越能震慑世人,叫祭乐一朝高高登阶,得以睥睨无数人,又叫“尾衔”深囚于宫中,叫神使落难、不得不屈从于新神。
  此间回忆便在其中,“尾衔”禁足于此神智恍惚,失足落于水,此后还有几日高烧、接踵噩梦。
  应不悔被镇压后的第四年,天厄猝然再临,益原深陷洪涝中。暴雨断续,一载未得停,于是便有了那场祭,焚我于当场,斥我为灾殃。
  彼时我只觉察出不对劲,却不知我已经尽忘前尘,可笑我到底是神明的一部分,我死在祭坛上,将当日所见之人尽数拉入囚笼。
  那便是我为自己造的循环、我无穷无尽的困局,我走不出的往昔。
  “后来引公一世也是如此。”应不悔说,“彼时正当百年前,引公所在村落是益原最后一处供奉地,因着与世隔绝,甚至还留着我的庙门。你转生于此,成了春澜的哥哥。可净隐借婆罗门下陀里之力,淆乱人心,叫众人不得不诵念、引公不得不溃逃。”
  这便是第二处囚笼了。
  记忆溯至此,我陡然忆起一件事:“应不悔,不可说的禁令还在么?”
  应不悔道:“你每想出一点,里印就能松动一分,是以在庙里,我终于得以融回原身。待你亲口说出、亲自写出吾名后,禁令方可彻底解除。”
  “你要我去摸竹简上的字,原是为此,”我说,“后面几日我困于城中,反反复复描摹的痕迹……”
  “就是你我真名。”应不悔道,“此外,若你最终没有将表印彻底砸破,我还需要更长时间,才能使原身挣脱。”
  原是如此。一切的一切,都是在救我。
  我沉默片刻,拉过应不悔的手,在他掌心细细重重地描摹。
  虺。
  指贴肉痕作印,要我们都铭记,知晓他名是我名。霎那风吹拂,禁令就消弭掉,快如枝上霜消。
  它是这样轻轻巧巧,仿佛困着我们的往昔千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虺。”我说,“我想起来了。”
  周遭霎化虚影,我们又往下坠去,此番牵引的人变成我,两只手交握到一处。我问他:“‘虺’乃是禁字,那么我这几日每每叫你‘应不悔’,也算是擦着同音,我就算不死,又怎会一点反应也没有?”
  “那夜藤灌生息后,感知随即恢复,我的力量也稍有增强。”应不悔神色如常,“我就将惩戒,尽数移到自己身上了。其实对我而言也没什么,不过穿骨烂肉,痛上一痛,血肉便能长好。”
  我抬起彼此相连的手,问:“岂不是此前每叫一声‘应不悔’,你都要痛一下?”
  “那该怎么办,”他无辜道,“我想听啊。”
  他另一手环过来,圈住我的腰,又将头埋在我脖颈边,蹭着耳廓轻轻笑。
  “现在不会痛了,”他说,“尾衔,你叫叫我吧?”
  “应不悔。”
  我慢吞吞咬着字:“应,不,悔。”
  我的尾音没有落尽,就被他吃进唇间,我起先以为这是咬,很快发现并不是。他的舌撬开我的齿,又抵着我的舌,绞到同一处,像是在缠尾。
  我的脑袋空白一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他在吻我。
  我曾在流浪时见过吻,曾在话本里见过吻,可亲吻是情爱的蔓生,在人世,它属于夫妻眷侣,亦或烟柳巷。
  我猛地推开应不悔,他方才太用力,吻得我俩都气喘吁吁。舌尖抵一抵上鄂,果然蹭破了皮,我疑心不仅仅是血中生息,津液也被他吃掉了,害我现在口干舌燥。
  我别过脸:“发的什么疯?”
  “是你叫我。”应不悔说,“尾衔叫我,我又正好在这里,总要回应呀。”
  我气笑了:“你故意的?”
  “我蓄谋已久。”应不悔也笑,“你叫我、我就来。你想破囚笼,我要一起去。”
  他说着抱紧我,我们胸膛相贴,连心脏的跳动也乱到同一处。我听见他的呼吸,就能想象出生息如何在流动。
  “你还想替我担着痛,”我问,“是不是?”
  净隐也好,祭乐也罢,我将不甘与苦恨关起来,却没法再过多回溯,无论是法会伊始,还是祭祀前夕,两处囚笼中的原生信仰都已被扭曲。我若进入,定然是会痛的。
  应不悔却不答话,他闭着眼,假装睡着了。
  “扑通”一声响。
  我们坠在雪原上,春澜很快跑过来,可是这一回,她耳下竟然没有了铃铛。
  我短暂地迷惘片刻,随即便懂了。
  铃铛也是我的幻想。我每每进入囚笼,就是反复回到伤痛里,我已经忘记应不悔,却仍在本源里记着他,所以我总能幻听铃铎声,进而化形于魇境。此境里是春澜的发饰,神使境中,就是檐下的铁马——这是千年前与应不悔的约定。
  “要是想念我,就听风吹铃铎响。”
  原来我是这般想念他。
  我们安置好小孩,又找到引公,带他赶到时,法会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应不悔往庙门去破坏血祭场,引公钻入唱诵的人群,童谣响彻耳道,我却丝毫未觉疼痛,果不其然。
  同样在意料中的,还有已被绑缚的稚童。没有了我和春澜,就会有旁人遭灾受难,名为邪祟,实为替罪。
  引公扑向前,老泪纵横,要将一切委屈都吐出来。净隐想叫人阻止,却好似动弹不得,于是只好听他说。周遭人也都在听,孩子们眼神空洞地听,大人们神色冷漠地听,过去好一会儿,他们面上的表情还僵着,眼睛却已经往别处瞥,不敢再瞧引公了。
  血字黄绢仍在翻飞,净隐的自矜却一寸寸崩裂了,童谣的唱诵声也小了。他气急,想再借陀里之力淆乱人心,于是嗫嚅着引导:“蛇妖祸世人……”
  他的舌头分岔了。
  血涌出来,淌满了净隐的下巴,痛得他满地翻滚。可在挣扎间,他的手脚也变得越来越长,将自己缠了一圈又一圈。不知是谁率先爆发出惊呼,围观者齐齐看向他。
  净隐哪里还剩多少人样?他浑身都在朝外渗血,有胆大的村民哆哆嗦嗦过去查看,拨开衣领,竟然见着了蠕动中的鳞片。
  “怪物……怪物!”
  引公大步走过去,刚一蹲身,就见净隐瞳孔巨颤,竟像是被硬生生从中撕裂了,变作两只赤红色的竖瞳。引公见此情形,登时喝道:“蛇妖在此!”
  满场哗然!
  信与不信的都涌过来,将净隐围在正中央,净隐呜咽着想说话,口中涌血、喉咙嗬嗬耸动不止,却只能发出“嘶嘶”声,再无法吐出一个字。
  人群里钻出个年轻人,惶恐道:“我……我几日前听信这妖怪谗言,去庙里捉引公,方才见着了满地蛇尸。如今想来,引公守庙门半辈子,我们何曾见过蛇呢?”
  “原是这蛇妖贼喊捉贼!”
  我站在高处,垂眸看着这一切。
  不知是谁拔高声音,怒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