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新低下头,假装专注地摆弄着绣绷上的丝线,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再也掩饰不住、悄然在唇边绽放的、如同初雪消融般清浅却动人的笑意,彻底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
晏清蹲在原地,仰头看着兰音那含羞带嗔的侧脸。
灯光在她细腻的肌肤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微微上扬的唇角勾勒出前所未有的柔美弧度。
那副模样,褪去了平日的清冷疏离,显露出一种只在她面前才有的、动人心魄的娇羞。晏清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灼热的暖流瞬间席卷全身,让她口干舌燥,只想将眼前这朵为自己绽放的红梅,永远拥入怀中珍藏。
她维持着蹲姿,悄悄伸出手,指尖带着试探和珍重,轻轻勾住了兰音垂落在绣绷旁的一缕墨色发丝。兰音没有躲闪,只是那耳根的红晕,似乎又深了几分。
烛台的火苗温柔地跳跃着,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墙上,无声地诉说着这灯下独属于她们的、带着醋意回甘的甜蜜。
松涛书院的季考榜文张贴那日,清溪镇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晏清的名字赫然列在甲等前列,不仅得了夫子当众嘉许,更领到了沉甸甸一小袋廪饩银——足够买下小半石糙米,是这个破落之家数月来从未有过的“余裕”。
碎银在掌心硌着,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却奇异地灼烧着晏清的神经。
她攥着这来之不易的银钱,没有像从前原主那样直奔酒肆赌坊,而是在镇东那家小小的“徐记布庄”前,来来回回,徘徊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发梢滴落,打湿了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肩头。
布庄里各色布料琳琅满目,丝滑的绸缎、厚实的毛料、鲜艳的印花布……最终,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柜台上卷着的一匹水青色的细棉布上。
颜色纯净清冽,像初春解冻的溪水,又像……她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双沉寂的、墨色的眸子。这颜色,配得上那双眼睛的主人。
“店家,这匹水青细棉,扯……扯一身女童的尺寸。”晏清的声音有些干涩,递过碎银时指尖微颤。店家麻利地量布裁剪,剪刀滑过布料的“嗤啦”声格外清晰。
看着剩下的银钱,晏清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再……再称半斤新棉。”
捧着那叠柔软厚实的布料和雪白蓬松的新棉走出布庄时,雨丝飘在脸上,晏清却觉得心头从未有过的踏实。她甚至奢侈地绕路去点心铺子,给楠儿买了两个小小的芝麻糖饼。
回到家,兰音正坐在小凳上,就着昏暗的天光缝补楠儿膝盖磨破的裤子。看到晏清怀里抱着的东西,她手上的针线活停了下来,眼中掠过一丝惊诧。
“季考……书院发的。”晏清把东西放在堂屋唯一还算完好的小桌上,言简意赅。她解开捆布的细绳,将那匹水青色的细棉布展露出来。柔和的光线下,布料的纹理清晰可见,触手细腻温润。她又指了指那包新棉:“给楠儿做身新袄。”
兰音站起身,指尖带着点迟疑,轻轻抚上那匹水青色的布。布料细腻的触感从指腹传来,带着新棉特有的、阳光晒过般的蓬松暖意。
她认得这料子,在布庄门口见过,价格不菲。她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太破费了。” 这颜色太过清雅干净,与这个灰扑扑的家,与她身上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都显得格格不入。
晏清已经背过身去,从破木箱上拿起昨夜未抄完的书册和笔墨,在瘸腿桌前坐下,开始裁切粗糙的黄纸。她的动作显得有些刻意,头也没抬,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楠儿长高了,旧衣袖子都短了一截,露着手腕。”
她顿了顿,手中的裁纸刀沿着尺子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状似极其随意地补充道:“剩下的布头……我看也够你裁条新帕子。你那条旧的,”
她终于侧过头,目光飞快地扫过兰音腰间——那里掖着一条素白的旧帕子,边缘磨损得厉害,上面用同样褪色的红线绣着一个小小的、模糊的红兰音图案,那是兰音仅有的、属于过去的印记。“洗得都透光了。”
兰音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紧紧攥住了那匹水青色的布料,指节泛白。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布和棉花收好,转身走进了光线更暗的里屋。
入夜,楠儿早已在里侧的小床上睡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兰音坐在灯下,膝上铺展着那块水青色的细棉布。
灯光柔和地笼罩着她,将布料映照得如同一泓安静的秋水,更衬得她低垂的脖颈和飞针走线的指尖,莹白如玉,带着一种沉静的脆弱感。
她先是为楠儿裁剪缝制新袄,动作麻利而精准。小小的袄子渐渐成型,填充上雪白柔软的新棉,鼓囊囊的,带着温暖的希望。剩下的布头,被她仔细地量好尺寸,裁剪成一方素净的手帕。
第 24 章
针线笸箩里只有灰、黑、白几种最普通的线。兰音捏着针,对着那方水青色的帕子,却迟迟没有下针。昏黄的灯光在她眼底跳跃,映照出复杂的情绪。
许久,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放下针线,起身走到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小妆匣前。
那是她当年嫁妆里唯一还算完整的物件。她打开匣子底层一个隐秘的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段颜色深浅不一、但都鲜艳夺目的红线——那是她珍藏多年、仅剩的一点上好茜草染的丝线,是她少女时代绣嫁衣时剩下的,象征着早已褪色破灭的憧憬。
她挑出一段颜色最正、如同凝固鲜血般浓烈的红线,回到灯下。指尖捻着那细若游丝的红线,凑近灯焰,小心翼翼地穿过针鼻。
然后,她低下头,屏住呼吸,在水青色帕子的一角,极其专注地绣了起来。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一针,又一针。
她绣的不是展翅的飞鸟,也不是盛放的花朵,而是一朵极小的、紧紧闭合着的红兰音花苞。那花苞只有指甲盖大小,却形态饱满,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生命力,等待着某个时刻的绽放。
三日后清晨,晏清收拾书袋准备去书院。她的手探进袋中摸索笔墨时,指尖却意外地触碰到一块叠得方方正正、带着布料特有柔韧触感的东西。她疑惑地拿出来,展开。
一方崭新的水青色手帕,素净得没有一丝杂色,布料边缘被细密地锁了边。
然而,在帕子右下角最不起眼的地方,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红兰音,如同雪地里悄然渗出的第一颗血珠,又像是凝固在清泉深处的火焰,以一种近乎灼目的姿态,撞入了她的眼帘。
那抹暗红,是如此炽热,却又如此含蓄。它被珍重地绣在帕角,仿佛一个不欲人知、却又渴望被特定之人发现的隐秘印记。
晏清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耳中嗡鸣一片。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帕子猛地凑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新布料的浆水味,也没有染线的植物气息。只有一股极其清浅、却无比熟悉的、仿佛被布料和时光小心收藏起来的——清苦中带着一丝冷冽红梅的芬芳。那是独属于兰音的信香,是她指尖的味道,是她灵魂深处不曾磨灭的、孤高的印记。
晏清紧紧攥着这方帕子,将它用力地、珍重地按在心口的位置。隔着单薄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剧烈而滚烫的跳动,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蜡烛的光晕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温暖的金色光斑,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眼眶里汹涌,又被她死死忍住。
她小心翼翼地将帕子重新叠好,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郑重地放入怀中,紧贴着心脏跳动的地方。那抹水青底色上的暗红花苞,从此不再仅仅是一方手帕的装饰,它成了一个无声的契约,一个心照不宣的承诺,一个在破败寒窑里,用针线和心意悄然点燃的、关于未来的炽热火种。
油锅里滋啦作响,是兰音在煎一条不大的鱼,难得的荤腥。她动作娴熟,心思却有些飘忽。
自从那次失控的情潮期被晏清用那样笨拙又小心翼翼的方式安抚,并且留下了临时标记后,兰音的世界里就多了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晏清的信息素。
那清冽的、如同初雪融化时第一捧雪水的味道,混合着旧书卷特有的干燥墨香,仿佛拥有了生命。即使此刻晏清在隔着薄薄土墙的书房里,兰音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它。
它不再是原主身上那股混杂着酒气和暴戾的、令人作呕的压迫感,而是像一层无形的、微凉的薄纱,若有似无地笼罩在周围。
起初,这种敏锐的感知让她极度不安。如同在黑暗中骤然拥有了夜视能力,对光源的捕捉变得异常清晰。她警惕着,身体随时准备绷紧,防御着记忆中随之而来的伤害。但……没有。
那气息只是安静地存在着,像书房里摇曳的灯火,稳定,恒常。每当她因为想起过往而心悸,或是因身体的旧疾感到烦躁时,那清冽的气息便会像一泓冰泉,无声地流淌过来,奇异地抚平了她神经末梢那些看不见的毛刺。紧绷的肩膀会在不知不觉中放松,连呼吸都变得顺畅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