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师替陆荣处理伤口时,江苒被拒在殿外。
头顶冷月移动, 在宫墙之下倾泻淡淡光辉。
“车架在宫门外侯着, 你先回府去。”
江苒盯着脚下的台阶出神:“不了哥, 让我等等吧。”
抱臂站在一旁,姜赫没再多说什么。当子夜迷雾渐起,陆荣终于从殿内出来, 侯府的马车已停在东宫门口。
江苒想过去扶人, 但陆荣前后都簇拥着宫人。
姜赫抬眼:“如何?”
陆荣走路的姿势与平常无异, “一点小伤,死不了。”
姜赫点头:“送你?”
陆荣:“不必。”
放下双臂,看了江苒一眼, 姜赫到嘴的“跟我回去”变成了:“回府时注意安全。”
少女正解身上的狐裘大氅, 嗯了一声,去到陆荣面前, 将氅衣递还给他。
仿佛做错事的小孩, 江苒眸光有些闪烁。
陆荣将大氅重新披回她身上:“很晚了,回家吧。”
见大将军亲自给司膳大人披衣裳, 宫人们很有眼力见的退下了。
入眼一双骨节明晰的手, 正不紧不慢给自己系合氅衣,江苒喃喃道:“对不起, 是我害你受伤。”
“没关系。”陆荣手上动作未停, 嗓音低低的:“是我不好,才刚见面就惹你生气。”
江苒别开脸, 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视线掠过少女白皙的颈项,陆荣眯眼,扫到一条极细的银色链子,色泽清透,漂亮至极。
“很美。”陆荣赞道。
依稀记得这条链子,第一次出现在江苒颈间,是去年七夕节。四下宫灯轻曳,两人的影子落在玉阶上。
江苒忙不跌摸了下链子,感觉坠在链上的物什并未敞露在外,这才松了口气。
道:“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
穿来这个世界开始,陆荣先是在相府的长亭湖泊捞她出水,后在樾水马道带她坠崖,如今又因护她而流血受伤。
一直以来,江苒从未真正为陆荣做过什么。
除了谢谢你和对不起,连最初投喂陆小妹都带了目的。
东宫门口的萧晋候了许久,见自家将军和姜三小姐在一起,便没催。两人于夜色中静默相望,陆荣凝视她许久,才问:“你想为我做什么?”
给江苒问住了。
她不是医师,也非止痛药,能为他做什么?
最终还是陆荣出了主意:“做你擅长之事。走吧,送你回家。”
至于鎏霄台时那些敏感话题,譬如“未婚妻”、是否扑过其他男人、以及江苒赌气说的那些话,两人都十分默契的只字未提。
似只有暂时放下过往心结,彼此才能勉强和平共处。
时间在走,人会慢慢成长。时隔半年,陆荣知道自己放不下江苒,也清楚自己说的那些混账话什么也改变不了,反而会将心爱之人越推越远。
总觉得,事情原本不该是这样。
碎裂的玉片刺入后背,外加烫伤,跟战场上的刀剑枪戟比起来,微不足道。但因看到少女眼中的心疼,陆荣觉得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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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家举办的庆功宴后,京都话本时报的「八卦轶事」出了最新消息。围绕“未婚妻”这个关键词,内容繁琐版本不一,编得有模有样。
江苒习以为常,并不在意,毕竟也不是头一次上京都话本“头条”。
只偶尔对着陆荣时,江苒会有些不知如何“定位”自己。
未婚妻?他们之间并未定亲。
恋人?也不是。
没有信任的两个人,是无法长久走下去的,最多只是朋友。
就把陆荣当朋友吧。
再一次踏足定英侯府,陆谢氏态度微妙,倒是陆霜霜高兴坏了,小尾巴似的一口一个苒姐姐。
那晚陆荣所说的“做你擅长之事”,江苒除了擅长美食,能满足人的口腹之欲,还真没什么特长。
所以作为补偿,江苒打算“伺候”陆荣到他伤好为止。包括给他做好吃的,替他换药,清理伤口等,陪同江苒的依旧是丫鬟阿音。
春日阳光透过满树梨花,在青石地板上落下绰绰光影,春风拂过时,能闻到满院的花木芬芳。这样的光景与半年前的秋日全然不同,江苒微觉恍惚。
午后的侯府依旧热闹极了,只西院格外宁静。
“疼吗?”
“不疼。”
陆荣言罢,低低唤了一声:“苒苒。”
触在男人后背肌理上的指节微微一滞,江苒眼眶有些发涩。倒不是因一声“苒苒”,而是陆荣的后背,被玉皿碎片刺得极深,又被滚烫的姜水烫过,血肉模糊,视觉上极为狰狞。
而这些伤,原本会出现在她的身上。
很安静。
江苒动作极轻,小心翼翼。
陆荣脑海中却是一封迟到的手书。致亲爱的陆潇白——落款是七月十六,署名:未婚妻苒苒。
已经受潮而泛黄的纸页、写得并不流畅的字迹,承载了他和江苒之间所有的痛苦。
要理解上面的全部内容,并不容易,陆荣花了些时间。他尝试站在江苒的角度和立场,去体味她那些不为人知的挣扎的过往。
如有一把陈旧而钝重的刀,一刀一刀挑开他肌肤,切割他的血肉。
从未有过背叛。
原来她曾在西城坦白过的,我已经不是原来的姜苒,并非指她成长了,不再是过去的自己。
正如她曾写下自己的名字——江苒。
时光仿佛褪回去年盛夏,陆荣才刚认识江苒的那些岁月。
人嫌狗厌的假千金性情大变,不再像从前那般娇纵跋扈,死缠烂打,突然会做一手令小妹吃后能尝出味道的糕点来。
拨云见日。
一些看似让人无法理解的事,譬如她一心给想要她命的贾四隅送饭,与真千金关系缓和,与薛芮临纠缠不清;说过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话,譬如“我不会爱上任何人,不会嫁予任何人”,包括但不限于问他从未拥有和最终失去,该如何选择。
她的犹豫不决、欲情故纵、不清不楚、三心二意。
一切都有了全然不同的答案。
信上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令陆荣痛彻心骨。
那么眷恋江苒,想要拥有她,占据她,却从未真正懂得过她。
而当陆荣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爱的女孩,和曾经的那个姜苒并非同一个人时。
江苒收到一条系统提示:【目标攻略对象陆荣,厌恶值已清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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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天过去。半月后京中下了一场春雨,杏花被雨水冲过,淌到各个角落。
这些天江苒日日都来定英侯府,出于补偿,主动“伺候”陆荣。但比起半年前,整个清冷了不少。
她不会再与他多说什么话,不再像当初拦道玄武门时,那般急迫的想要与他解释,脸上也不再有多少笑容。
从前娇俏明媚,活色生香的少女,好似在岁月中走失了。
春雨绵绵,雨声淅沥。陆荣撑着水墨伞送江苒离开,相府的马车就候在不远处的青石大道。
“就送到这里吧,陆荣。”
望着城东一片红墙朱瓦,江苒声线很淡:“伤好得差不多了,明天开始我就不来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陆荣默了片刻,“苒苒,我能不能带你出去散散心。”
“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喜欢江南小意,还是漠北风光。山川湖海?草原森林?雪山戈壁?如果你不想走得太远,我们就在京都也行,总之苒苒......你可有想去的地方,让我陪你好不好?”
春风拂过裙摆,男人拽住她的指节微烫。
江苒有些莫名:“你怎么了吗?”
这段日子,江苒明显感觉到陆荣在她面前特别小心翼翼。那双漆黑的瞳,看她时总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无法言说的情绪。
“致亲爱的陆潇白,未婚妻苒苒。”陆荣喉结滚动,念出了手书上的开篇和落款,大手已情不自禁揽上少女腰肢。
雨丝细细密密,拍打在水墨伞上。
“苒苒,重新开始好不好。”
“在这世上,没人比陆潇白更想做苒苒的情郎,如若终身不娶,那也只会是因为,娶不到苒苒。”
将她拥入怀里,陆荣埋首她颈窝,细数过往:“原谅我曾因嫉妒失去理智,年少轻狂,无知,傲慢。在你最无助的时候,对你的境遇一无所知。不懂得如何珍爱一个人。”
“用了半年时间,才学会如何诚实。”
“即便你无法给我同等回应,苒苒,我的心还是折在你身上,再收不回来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
“和我说话好不好。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爱听,对你的任何事情都感兴趣。”
俨然大型打脸现场,江苒想起陆荣曾将她抵在城楼下,“无论你想说什么,解释什么,我对你的事情已经没有任何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