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褚策祈应声,随后陷入沉默。
他知道她为什么而来,一为关切长辈境况,二要亲见故友无恙,三想过问无辜稚子。
但他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
“父亲听闻你要来,原本想多留一日见见你,奈何身体实在不好,只能先回微州休养。”褚策祈道,“家中接连变故,他看着苍老了不少,时常精神不济,再上战场亦是强撑病体。不过你放心,之后若非必要,他应当不会再亲临战场了。”
关月道:“改日我去看他。”
“见到你父亲一定高兴,从小他就喜欢你,事事都偏心。”褚策祈笑笑,“我伤早养好了,也没留下什么后患,不必挂心。”
这自然是胡话。
关月向来直接拆穿他:“你和云深那伤半斤八两,我成日看着他,你觉得能糊弄过去吗?兄长经逢变故,你自该为他分忧,但也不必太拼命。我说句不好听的,既然嫌隙已生,日后帅府是他的,你将自己交代进去究竟值不值得?”
“兄长近来待下不复宽和,似乎什么事都能触怒他。当初煦儿出事的时候,就有人私下将我和兄长比较,说了些不大好听的话,之后我尽量躲着他,长居端州。”褚策祈低声道,“如今此景更甚,我时常觉得兄长看我的眼神……与从前很不同。至于晏舟,从这个名字你便看得出来,兄长很看重他,但那个孩子长得很像嫂嫂,与煦儿从前几乎一模一样。兄长看着他,没法让自己心无波澜,每次见过孩子脾气都会更差,到如今几乎不去看了。”
关月垂下眼,未作言语。
“晏舟长大了性子应该很好,见了谁都笑。”褚策祈道,“小月,我其实能明白兄长的心境,他试着喜欢一个无辜的小孩,像爱煦儿一样对他。但那太难了,换做是我,我大约也做不到吧。”
第141章
沧州的战事并不如他处一般火烧眉毛,那头才失了首领没几年,无论如何都会乱一阵子,尽管他们已然又有了出色的领袖。
世代相争,但关月是真心佩服他们百折不挠的骨气,无论何种境地始终有人能站出来力挽狂澜。北戎如今的领袖年纪尚轻,关月在战场上远远同他打了个照面,便知晓这定是难啃的硬骨头,如今的不冒进、不争锋都只是为休养生息罢了。
褚策祈一番宽慰的话反而说得关月很不安心,她思索再三,还是决定绕去微州见一见褚定方。只消路上稍赶赶,便不会耽误太久,她嘱咐子苓回去给魏乾捎信,以免到了时候她迟迟不归引人担忧。
听她这么说,褚策祈便道不陪她同行了,他还需回端州去。但关月知道,如今褚策琤在外头打仗,他是怕这时候单独见褚定方引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关月倏地很感慨,其中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微州帅府曾是人人称道的家宅安宁兄友弟恭,那时许多人夸褚定方和姜闻溪
教子有方,不知日后会多有福气。她记得褚定方和姜闻溪彼时的谦词,眼底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呢?
关月仰起头望见帅府的门匾,这里曾是她少时最喜欢的地方,而今物是人非。
他们明明没有做错事。
姜闻溪看见她时很惊讶,但很快换上温和的笑迎她进门。
关月在她身后,瞥见这位她记忆里明媚张扬的长辈发间染上丝丝银白,蓦地鼻子一酸,偷偷抹去眼角的一点湿润。
姜闻溪与她一路并行,在小院停下步子:“听闻陛下有意封赏,伯母提前向你道贺。”
“若论功绩,我并不如您当年。”关月道,“我是临危受命,被逼着到了这般境地,您当初是因为不服气,可是——”
后头的话似乎不合适在此时此刻问出口。
姜闻溪笑笑:“因为我怕了。”
她承受不住四面八方的闲言碎语,没法儿装作看不明白每个人异样的目光,更无法忽视暗处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但她到如今这个年纪,又一次横刀策马,她惊觉自己还是更喜欢纵马时的烈风。
姜闻溪似乎比关月自己还希望她受封领赏,像在弥补她青丝如瀑时未宣之于口的抱负。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好。
于是这些话姜闻溪没有对关月提起半个字,她们是不一样的,这个孩子被一步步逼着往前走,但她其实并不想要这些。
姜闻溪没有理由逼迫,否则她与那些逼着关月退一步的人并无差别。她只是笑了笑,一如从前,仿佛只是长辈对晚辈的温柔:“你伯父近来身子很不好,大夫来了又走始终不见好,恐怕……”
她稍顿,轻叹道:“他见到你会很高兴。”
屋子里是关月已经很熟悉的药味。
秋天已经有些冷,褚定方多披了件外衣,这在从前是很稀奇的事,于是关月第一眼就看到了。
褚定方难得见面第一句不是呛她:“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平日关月定会否认,同他呛上几句。
“嗯,专程来看您的。”她忘记了关门,定在原地没有动。
褚定方笑了,拍拍自己身边的椅子:“过来坐,傻站在那儿吹冷风,都嫁人了还是不知道照顾自己。”
关月听话地坐到他身边,垂着头不语。
“还没死呢。”褚定方道,“打仗的上了年纪哪个身上没个三灾两病的,你且放宽心,我好着呢。”
关月小声反驳:“……您别这么咒自己。”
她抬起眼,细细打量这位曾经慈爱却不失威严,喜欢逗她玩儿,时常与小辈笑闹的长辈。他真的苍老了很多,与他们上次见面时判若两人,她记忆里最爱朗声大笑的长辈,如今捧着药碗坐在一方狭小天地间,眉间也有了散不去的愁容。
褚定方看出她眼中的心疼,侧开了目光:“还好没真的成我儿媳妇。家里这个样子……若那时候真的——我要对不住你父亲了。”
关月轻轻覆上他满是老茧的手:“我始终当您是亲人,是半个父亲,请您一定保重自己。”
褚定方真心地笑:“那伯父嘱托你一件事。”
关月颔首:“您说。”
“若是日后,阿祈和他兄长真到了……那时我大约已经不在了。伯父求你,去劝劝他,不必非得守在端州,让他去你那儿领个差使。你们曾定过亲的,若你夫婿有什么不高兴,你同谢侯爷说一说,去东境也好。那孩子有将才,我作父亲的该为他谋划一二。”
见关月不语,褚定方自嘲般笑笑:“你若为难——”
“不为难。”关月定声道,“若真有那一天,我和云深都不会袖手旁观。兄长从前待我很好,小将军数次于我们夫妻有恩。纵然抛开这些不谈,只论少时的情谊,我也不会置身事外。”
她一字一顿道:“请您放心。”
褚定方释然地笑,仿佛心头的重压终于卸去:“好姑娘,多谢你了。”
“我还指望您日后教小舒习武呢。”关月道,“等战事平定,我就将他丢过来。”
褚定方哼了声:“你惯会算计我。”
他望着自己从小心疼又喜欢的姑娘,遗憾与欣慰绕在一起,令人不知究竟该作何想:“伯父喝过你的喜酒,盼着你日后心意顺遂。若有朝一日我有幸再见你父亲,好报个平安令他宽心。”
记得当初自家孩子第一次小心翼翼试探他的心意时,尽管褚定方十分喜欢友人家里这个好看又机灵的姑娘,但他其实并不想应下。
一则好友并不希望女儿入将门,心里早有了属意的女婿;二则这丫头没心没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还是只将他那傻儿子当玩伴,没有半点旁的意思,他有为父之私,不想孩子娶一个对他没男女情分的姑娘回来。
如今这些都不必再提了。
沧州的消息传回来的那天,褚策祈与父亲在一起,痛心和惋惜过后,便知道有些事再不能提了。
褚定方那晚没等到他来用饭,后来听家里小厮说,小将军在院子角的桃花树下坐了一夜。第二日他们照常巡营练兵,褚定方瞧不出什么异样,也不想多问,只在心里叹了句造化弄人。
后来他试探着想给儿子定亲,都被一句不轻不重的“日后再说”顶了回去。直到在云京时侯府的请帖递过来,他重提此事,才得到一声无波无澜的“听凭父亲安排”。
“有什么委屈要同伯父说。”褚定方压下思绪,温声道,“当不成儿媳妇也是我半个闺女,他若真因过去的旧事心有不快,那也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
他哼了声,接着道:“不过那孩子我见过的,清平和子渊教得很好。但我就是向着自家姑娘说话,看女婿哪有顺眼的?”
关月笑笑,起身向他辞行,再三嘱咐他要保重身体。沧州还有很多事等她,惠州来的信也不知积了几封,她婉拒了姜闻溪因天色已晚留她过夜的好意,踏上回程,昼夜不停。
腊月廿八,各处都已经喜气洋洋,走到哪儿都是红彤彤一片映着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