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正忙。男孩们正合力拖拽一段巨大的枯木,为当晚的篝火晚会做准备。
黎恪穿着洁净的便服,脸色苍白,在父母的陪伴下走入这片充满汗水与泥土气息的喧嚷之地。他像个误入戏场的旁观者。
大多数男孩停下动作围拢过来。目光中有好奇,也有尴尬与不舍。
“保重,黎恪!”
“以后常联系!”
“真遗憾你不能待到最后。”张卓拍了拍他的肩。
黎恪敷衍地点头,目光却急切地掠过人群,不断寻找。
他终于看见了阮英。
他没有走近,甚至没有参与篝火的准备。他只是倚在远处一棵树的树干上,身影灰白的,像用铅笔素描出来的。他静静望向黎恪——或许不止是黎恪,还有他身旁衣着体面的父母,以及那辆黑色的车。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愤怒,不悲伤。眼中也不再燃着光亮,只余一片彻底的淡漠。
黎恪觉得他们对望了很久,但实际可能只有几秒钟。
因为很快父亲的手已揽过黎恪的肩,将他轻轻带转回身,引向那真皮包裹的车后座。
车门合上,车窗紧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哗与气息。
车驶离营地。黎恪死死盯着后窗。
那些欢跃的身影越来越小,而那片吞没了阮英的沉默森林,却愈发巨大,终于覆盖了整个视野。
09.
十二年后的黎恪向阮英走近,如同趋近一个逐渐清晰的幻影。
庄重的婚礼仪式已然落幕,after-party的松散气氛弥漫开来。秋风拂过,宾客三三两两聚在圆桌旁,或围坐在花园的莲花池边。皎白的花沉重地浮于水面,在风中端庄地晃动。
黎恪从未想象过阮英穿西装的模样。仿佛这种入世的装束本不该属于一个自由的灵魂。相机包、橄榄绿衬衫、国家地理摄影师——这些才是他的标签。
而此刻的阮英,亚麻色皮肤衬着一袭墨黑西装,半倚在圆桌旁,却和谐而美得像一尊雕塑。一只手拎着威士忌杯,杯壁凝满水珠,正顺他指尖无声滑落。
他正与人闲谈,笑意中带一丝慵懒。酒精松弛了他的姿态,长腿微曲,皮鞋轻点草坪。
黎恪径直走近,打断他们的对话:“抱歉,我能和阮先生单独说几句吗?”
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对方微笑颔首,礼貌离开。
阮英并无明显反应。酒精放松了他的姿态,他目光投向远处,饮了一口烈酒,淡淡说道:“你不会是在跟踪我吧?”
黎恪钟爱他话中的尖刺,若可以,他愿让它深深扎进自己血肉之中。
可他最终只挤出一句干涩的话:“因为我是珍妮的同学。”
与此同时,他贪婪地凝视阮英的脸。那双眼睛果然一丝未变,仍是赤子的眸。轮廓已从少年蜕为男人,昔日丰润的唇,颜色深了些许。多年漂泊却未染半分尘垢。
他要把他的模样记得很清。若没有明天,黎恪也要在梦里梦一个全新的阮英。
阮英点点头:“法学院同学。如今真是大律师了。”他露出一个真切的笑,“恭喜你。”
黎恪从他眼中读得出真实的欣慰。他们对视片刻,微醺让目光交缠变得容易,乐声渐散,有一瞬黎恪以为自己又嗅到了那个湿润夏天的气息。
最终是阮英先移开视线。他低头饮酒,晚风忽然转急,吹乱他额前刘海,发丝与睫毛几乎纠缠。
“你常驻伦敦吗?”黎恪问。他想知道之后是否还能再见。
“我没有常驻地。”阮英答得模糊,“我明天就走。”
黎恪未料如此之快:“去哪里?”
“泰国拜县,有工作。那里的峡谷地貌很特别。”他大眼睛缓慢一眨,似已身临其境,“有鲜艳的稻田,航拍起来会很美。清晨起雾时,宛如异世界——”
他忽然停住,像突然意识到一谈及自然便话多起来。
黎恪一时心急,他想起十二年前他们经历的所有奇遇,脱口而出:“我也想去看看。”
“真的?”阮英转脸看他,眼中亮了一瞬,又归于平静,“你不会走的。”
黎恪张口想反驳,却几乎立刻地被那套运转了近三十年的系统驱使——他想起下周日程,想起正处关键的诉讼,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腕表,如同重新望回世界既定的秩序。
阮英悉数看在眼里。他未露失望,只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嘴角,像一个未能完成的微笑。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风骤然变得猛烈,掀动桌布与女士们的裙摆。
毫无预兆地,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敲击万物,声响几乎淹没音乐,哗然一片。人们惊叫着、笑闹着四散躲雨,涌向室内。
却总有几个醉意酣然的人,反而冲进雨幕中央。他们在草坪上张开双臂旋转、踩水、舞蹈、接吻,仿佛在进行一场突如其来的、叛逆的狂欢仪式。有人踏进莲花池,池水吞噬华服,花瓣黏附皮肤,如古老的身体彩绘。
阮英也没有躲。
雨水瞬间淋湿他的头发。他望着那些疯狂的年轻人,也跟着笑起来,抬手鼓掌。随后他脱下西装,白衬衫迅速湿透,布料变得透明,贴出他清晰脊椎的线条。
“阮英!”黎恪喊出他的名字。
阮英已朝莲花池迈出一步。闻声他回过头来,双眼在雨中亮得惊人。
“来啊,黎恪!过来!”
风雨之中,梦中的话语又一次响起。它被响亮地喊出,在雨夜里阵阵激荡。这是属于黎恪的咒语。十六岁那年,他就是被这样的召唤引诱,穿越秘密森林,任金色的光分开晨昏。
阮英的脸在雨中逐渐模糊。黎恪伸手想抓住他的手臂——别走,阮英,别走——他试图将他拉回,却发现自己双脚如被钉在原地,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动弹。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颤抖。某种东西正在他身体里撕扯厮打。他仿佛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明白,一直以来,他都只想将阮英困在他的梦里,永远十六岁,永远眼如萤火,永远为他创造一个又一个的新世界。
而眼前这个已然长成的阮英,令他心慌,令他脉搏失控,令他失去所有从容,令他进退失据。
在他们无声僵持的片刻之后,黎恪已再看不清阮英的表情。
唯有他眼中最后一点光,慢慢地熄灭,沉入完全的黑暗。
阮英没有再喊黎恪第二遍。
他转过身,并未走向莲花池,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彻底消失于混乱的雨幕之中。
那一刻黎恪明白,有些机会,一生或只有两次。
而他,在同一个地方,以同一种方式,失败了第二次。
第4章 梦与眸
10.
从纽约到泰国北部的拜县,阮英在路上整整花了两天。
飞往首尔转机的第一程航班上,他开始出现感冒征兆。他向空姐要了一大瓶热水,投入VC泡腾片,一口气饮尽,然后强迫自己入睡。
身体在冷热交替间几乎朦胧的时候,他开始后悔那日执意淋雨的行为。
其实他根本不想真的逼迫黎恪做什么。时隔近二十四小时再回想,两人在婚礼上发生的一切,在成年人的逻辑中显得近乎天真。
这些年的工作早已教会阮英社会运行的规则。拍摄需要赞助,有资金就有掣肘——选题、上会、驳回、修改,耗尽心力确定的方案,执行中仍要面对无数变数:气候、交通、政局、战争,又一次改动……
好在阮英天生头脑聪明心性灵敏,他懂得学习,也练得熟练。
不过每结束一个项目,他总会在当地留一段时间,去拍些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那是他独有的气口。若没有这点自私的呼吸,他或许早如囚笼中的动物,不断重复刻板动作直至消亡
就像他在被领养的时候,选择改掉自己的名字,他不想做“英雄”,他想做一个能自由生存的普通人。
可不知为何,这些后天习得的世故,在见到黎恪的那一刻,竟被他全然抛却。像现世的人忽然记起前世的缘分,如此自然就拾起,无需解释。
二十八岁的黎恪,与阮英年少时想象的一模一样。高大整洁,卓尔不群,每一处细节都经得起推敲,说话前会停顿思考,却并不畏惧话语可能带来的结果。
其实高中的后两年,黎恪一直活在阮英的听闻里。黎恪的优秀和出色,被传颂也被装裱,也更意味着他和阮英注定走向殊途。
阮英想,他不过是黎恪体面世界里一场不合时宜的野火,十六岁的阮英做的最成熟的事就是没让野火燎原。
因此飞机上那场重逢,不过是命运一场无心的玩笑罢了。
伦敦飞纽约的航班起飞后,凭多年旅途经验,阮英很快调整好姿势准备入睡。航程中途他醒来去洗手间,尚在晃神之中,竟忘了黎恪就在邻旁。昏暗机舱里,他猛地撞见黎恪的睡颜,几乎惊得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