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这不见肉腥的一餐,他依然觉得腹中空空,还是先点灯,在昏暗的光线细细查阅起八年前的云门寺账目来。据曾伯渊所言,半年前关梨青是在秋天被卖进了唐府,云门寺私奴周转极快,并不会在手中囤积太久浪费吃食,他只需在秋季和秋季之前的账目中细细查找,果真找到了那孙嬷嬷的来往记录,上书十月初九,十岁女童,一名,二十两纹银,烧伤贱买。再往后翻,竟然每年的账册中都记录孙嬷嬷都与云门寺有好几次的私奴交易,但数这关梨青卖得最为便宜。
大门推开的声音令关梨青从睡梦中惊醒,只见禅房中走进三四名臂肥背宽的婢女,其中两人不由分说将她按住,另外两人开始拔去她的外衣。
女子并不挣扎,只哈哈哈大笑:“你们大人已查到了此处?比我想象中更快一些。”
不多时,婢女从禅房中走出向等在院中的姬明荣呈报,关梨青左侧整个手臂都有烧伤伤疤,疤痕疙瘩盘结遍布肌肤,难以辨认原本的模样。
“你手臂的烧伤,是那孙嬷嬷做作祟?”待关梨青重新整理好衣衫,姬明荣走进禅房中问她。
“你也查到了孙嬷嬷那婆娘?快告诉我她现在何处?”关梨青突然面露凶色:“我原本良民,打仗时从突厥人手中逃出来,却被唐人害了一生。”
“她若真曾掳良民作私奴,本官自然会将她查办。”姬明荣道:“但我已查到此处,你却还不愿道出自己真实身份?隐瞒又对你有何好处?”
“只要我是关梨青,就会有人拼命救我。”身着囚衣的女子露出一抹微笑来:“外面那些为我赴死的人,他们从来没见过八年前的关梨青是何模样,就算见过又如何?我与她本来就面目相似,如同姐妹。你的亲亲夫人杀害自己表姐却嫁祸于我,难道我要将活下去的希望放到你的身上?”
姬明荣怒眉一扬:“你真有冤屈本官自会保证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但你休得再辱我亡妻!还有下回我定请你吃一顿鞭笞!”
“冥顽不灵。”关梨青骂道:“倔驴!”说罢,她扭头不再与他说话。
八年前,潮阳县,客栈。
为烤羊肉,店家在一楼食肆外点了大盆炭火。吕美月与关梨青两人在旁蹲着,馋得直接咽唾沫。
“南方人不太能喝,等他们酒喝够了,我去给你偷一些来吃。”关梨青说。
“你小点声,别给人听到。”吕美月盯着炭盆上烤得金黄的羊肉挪不开眼。
果真不多时,食肆中的客人多半烂醉如意,小半也都微醺到朦胧。火盆上还有一些挂肉碎的骨架,关梨青觉得时机已到,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刚刚伸手就听身后一声:“小畜生,偷肉吃呢?平常我没喂饱你?”只见孙嬷嬷醉醺醺地站在身后,瞪着她。
“嬷嬷我们实在太饿了。”吕美月跑上前去连声解释:“也只是想讨一些碎肉。”
孙嬷嬷一步上前,啪啪两声,耳光落在吕美月脸上:“问你了赔钱货?”
“你干嘛呢?”关梨青眼看吕美月挨打,走上前去一把推开孙嬷嬷:“你别碰她!”她与吕美月的娇小不同,她个头很高,身形也更为健壮,因此并不惧怕矮胖的妇人。
妇人被她推得一个踉跄,顿时大怒,挥手叫来酒桌上喝酒的壮汉,指着俩人:“给我揍!”
哪知那壮汉已经酩酊大醉,手上分不出轻重来,一把竟然将两人都拧起来丢向火盆。
吕美月被烧得惨叫一声,关梨青则被炭火烫得晕厥了过去。
“我叫你揍,没叫你弄死她们!”孙嬷嬷急道:“两人都皮相受损,又要贱卖许多钱了!”
云门寺,姬明荣走出拘押关梨青的禅房,又将青杞带到院中,问:“你所写账目中频繁出现一名姓孙的妇人,这些年来一直与云门寺有私奴交易,你可知她是谁?”
“那名姓孙的妇人与我师父交情极深。”青杞道:“她从北方而来,专掳战乱中逃难的幼童到南方贱卖。”
“依律,大唐只能买卖有贱籍的奴婢,每名奴婢均有贱籍文书可证,你们是如何做到将良民囤为私奴买卖的?”
“大人,文书是可以造假的。”
“谁有这样的手艺?”
“我有这样的手艺。”青杞道:“被掳的良民到云门寺后,师父会安排给他们新的身份和名字,由我做出仿照的贱籍文书来,再当做正常的奴婢卖去北方。那孙嬷嬷每回来,都带来一两个从北方掳来的小孩卖给我们,再带走一些我们在岭南掳到的良民去北方贩卖。如此私奴生意就能流通起来。”
“这本八年前的账目中,她卖给你们这位皮相受损的小娘子,你可还记得?”姬明荣将账目递给青杞。
青杞双手接过来,仔细看了回忆了好一会儿,才说:“小僧的确还有记忆,来时这名小娘子整只胳膊血肉模糊,师父不愿收她,觉得她伤势过重会死在云门寺更麻烦。孙嬷嬷保证如果她死在云门寺,就分文不取,这才以极低的价格将她留了下来。这小娘子却异常顽强,高烧了数日,靠着喝凉水和一些薄粥居然好了起来。”
“你可与她有过交集?”
“八年前,正是小僧每日给她送水送饭。若她不幸过世,小僧还要负责将她丢进云门山丛林中,让野兽饱腹一顿。”
“她有说过自己是谁?”
“的确说过,但小僧记不起来……”青杞犹疑地说:“已经是八年之前的事,话语间的记忆已经模糊。”
“再模糊的记忆,总有一些可以说的细节。”
青杞似乎费力地想了一会儿:“大人,我记得她在高烧昏迷中,不断地提到过锦绣坊。”
第四卷 第11章
“你说自己每日负责送饭送水,那你还记得她的模样?”
“已过去八年之久,小僧现在也不敢肯定。”青杞道:“不过记得她的手背上有一块显眼的葫芦形状的疤痕,也不知现在有没有淡去。”
“小小的疤痕记得如此清楚?”
“师父曾要求过,但凡是云门寺经手的奴隶,身上毛发皆要一丝一寸地检查仔细,原先手指脚趾是否有畸形,身上是否有胎记,都需查探清楚。以免让人占了便宜。”
姬明荣颔首道:“他的细致都用在了这些地方。你随我去看,看是否能认出那小娘子的身份来。”说罢他将青杞带到禅房门外,沾唾沫捅破一处窗纸。青杞弓腰在窗边看了半响,摇头:“我认不出来她的脸。”
“无妨,你随我来。”姬明荣推开门,引青杞走进去,抓住关梨青的两只手。
“你作甚?”小娘子盘腿坐在地上,一脸不解。
姬明荣看她双手满是污泥,掏出手绢来擦了擦,对青杞道:“来看。”
两人凑了过去,见她右边手背上果真两块小小的淡白的疤痕连在一起凑成一块葫芦的形状。
“这疤痕颜色浅了许多,不过是她。”青杞盯着她的脸:“你还记得我吗?”
“云门寺的每一个人,我都记得。”她收回手,神色默然,仿佛已认命:“你照顾过我,所以他们不杀你。”
“你还叫我在你的贱籍文书上写上关梨青三个字。”
“没错,我要成为她,因为她已经成为了我。”
“八年前你曾提及锦绣坊,跟你有何关系?”姬明荣在旁追问。
“替我翻案,我就告诉你真相。”火把在墙上高照,她一边的脸照得极为明亮,另一边则陷入黑暗。
府兵将青杞带回拘押,房间中的小娘子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被冤枉的,她的神情看上去并不像在撒谎。可姬明荣自己也并不相信所谓凶手是宁水仙一说,亡妻性情温顺良善,绝无杀人的可能。他突然想到朱伶曾说过,长安来的捕快隋秋风也向她追问过关梨青一案,那隋秋风来潮阳也是为了带走案卷上京御笔亲审。因此他立即叫人搜寻隋秋风的遗物,果真有一箱案卷,细细记载此案。
姬明荣在院中来回踱步,摸了摸肚子,刚刚才吃下些饭食不久,但他总觉很饿。
曾伯渊在县衙后院,看着面前的一盘香喷喷的熟羊肉蒜香炒饭,但他心情烦闷,实在难以下咽。关梨青一案定然会被重查,到时他强迫囚犯按下手印一事也会被曝光,到时自己丢了官职不说,恐还会有牢狱之灾。
小妾冷琴在一旁看了心疼,喃喃抱怨:“那日爆炸怎么没烧死关梨青,若是死了也算一了白了。”
“胡说,她要是死在船上,我就得了个监管不力之罪!”曾伯渊怒道:“你真是蠢钝如猪!”
“那她现在死了也不错。”冷琴面色天真地对他讨好。
“别出馊主意了!快去给我切点甜瓜来,这羊肉真是腻得要人命。”县令朝她吼。
冷琴被骂后也不生气,吐了吐舌头,快步走出了书房,留曾伯渊一人在书房中苦闷——那她现在死了也不错。他一想到冷琴说的话,不由得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