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一幕,是医院里再正常不过的。在场的几个人,也都是夏殊异先前接触过的。
患者赵叔,妻子王姨,以及实习生陈文。
按理说,夏殊异也应该是参与到这一幕中的一员。但事实上,他却是回到了,观看郑小城记忆的状态。
他独立于眼前这一幕之外,成为了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的旁观者。
如果说,他进入的,是死者的情绪记忆,那么,死者肯定是存在于这些人中的,显然,作为患者的赵叔,可能性最大。
可是为什么卜迎要让他看赵叔的记忆?
就在夏殊异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眼前场景陡然转换。
陈文不见了,王姨扶着赵叔,在走廊上慢慢地走着。
“哎呦,你别急,慢点慢点,咱又不是要去赶火车,急什么急。”
“哎哟,不用这么小心。也是幸运,本来都觉得肯定看不上了,排了一个星期居然还真排上了,还有住院的床位
“人家不是都说了吗,可千万别不当回事,你还是得小心一点,不能多动。”
“哎呀,我是肚子不舒服,又不是腿瘸了。我都感觉,我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是是是,等你彻底好了,咱就回家。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去给你买。”
“倒是想吃点苹果了。”
“好,我去买,你回床上后,一定好好躺着,等我回来。”
“知道了,等你回来吃苹果。”
也是很平常的一幕。
可是夏殊异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涌起一点莫名的担忧。
是记忆主人的情绪影响?总不能那么巧,王姨出去的这一趟,赵叔就出事了吧?
夏殊异正想着,场景再度转换。
这一次,场面不再平和温馨。
人群围在卫生间门口,医护人员动作非常迅速。
像是要和谁,争抢时间。
一个人被从卫生间中抬出来,放上推床,迅速推走。
夏殊异跟在推床后面跑。
他看清了,推床上那个人的脸。
是赵叔。
但那双,会带着腼腆的笑意看向人的眼睛,此时却紧紧闭上了。
夏殊异并不是专业的医学生,他没有办法思考,为什么人是从卫生间被运出来的,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了这样。
他只能凭借本能地跟着推床往前跑。
王姨恰好在这时候回来,手上还拎着一袋子苹果。
推床恰好和她擦肩而过。
王姨的脸上本来还带着点笑,但在瞥见病床上的人的一瞬间,那笑容僵住了。
夏殊异脚步顿了一下,他停了下来。
“咚!”
袋子砸到地上,苹果散了一地,滚开。
每一个都很红很圆很大,看得出,购买的人精心挑选过了。
夏殊异恍了神,下意识地弯下腰,伸手去捡。
直到手指径直穿透苹果,他才反应过来,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他改变不了任何事,连捡起一个苹果的能力都没有。
就像这段记忆里的所有人,都没有能力,去阻止一个人离开。
一系列抢救措施被逐一使用,这一过程中,其实夏殊异没有感知到过多的情绪。
每每谈及生死之事,人们或是觉得忧伤,或是觉得恐惧,极少数的人,或许能够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就做到看淡。
但是真实地经历那种和死神抢命的场景,其实是来不及忧伤,也来不及恐惧。
情绪在那一瞬,以及真正被判决死亡之前,其实都是混乱的。
更倾向于一种,没有办法产生情绪的,空白。
直到场景再度变换,夏殊异看到赵姨,在手术室门前茫然地站着。
医生低着头:“赵姨,对不起,我们尽力了,您……节哀。”
身边的人走过,看向被留下来的,活着的那个人的目光,都带着不忍。
没有人有能力去安慰什么。
赵姨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反复问道:“怎么会呢?”
“我出去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怎么会呢……”
“他想吃苹果,还没有吃到……”
“我想啊,他好多天没有吃了,我就仔细挑几个甜的。”
“就耽搁了这么一会儿,怎么就出事了呢?”
“他还说出院后要带娃娃们来这边玩……”
说到这里,赵姨像是真的意识到了,她的丈夫,孩子们的爸爸,真的不在了。
往后的家里,再也看不到他了。
她终于开始嚎啕大哭。
同一时刻,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如潮水般淹没夏殊异的感官,情绪的波动来得猝不及防。
压倒性的情绪冲击几乎令人无法思考,夏殊异尚且能够反应过来的,只是情绪的归属似乎有些不对。
逝者是赵叔,这里是赵叔的情绪记忆,他感知到的悲伤,也理应是属于赵叔的。
可是为什么,现在看起来,更像是赵姨的情绪?
来不及过多思考,眼前场景又发生了转换,又有新的声音涌入耳朵。
“赵力,也就是赵叔,来我们医院的时候,血小板低到只有个位数。”
“他是消化道出血,实在难受得干不了活了,才去县医院检查。”
“其实他以前就有过类似症状,但是总觉得生病,能拖就拖。”
“他们家生活在山区,去县医院,其实都挺麻烦的。但是根据病历,县医院里面的医生,没有做任何处理措施。”
“没有输血小板,没有输血浆,甚至没有告诉他要禁止剧烈活动。”
“只是告诉他,我们这里看不了,你去省城看。”
“他们甚至没有告诉赵叔,这样的情况是可以走急诊的,是可以叫救护车转运的,是可以不用等号排队的,更没有告诉他,大医院是可以加号的。”
“兜兜转转到这里来,本来血小板低到这个程度,人肯定是会很难受的,但赵力精神一直不错,挺难得的。”
“只是,没想到,王姨只是出门买个苹果,赵力就非要自己去上厕所,当时没有人注意,还是他同病房的病人发现他一直没回来,按铃叫了护士。这下才在厕所里,找到了晕过去的他。”
这是在科室里,医护人员聚在一起,讨论了赵叔的病例。
夏殊异看到陈文红着眼眶,在主任说完后开口:
“赵叔就是不想麻烦我们。他的性格就是那样的,平时看到我们做点什么,都要一直把‘谢谢’挂在嘴边,根本不会主动麻烦我们做什么事情。所以他才非要自己去上厕所,所以才……”
陈文说不下去了。
科室里响起啜泣声。
夏殊异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突然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如果赵叔早一点就医;
如果县医院负责任一点,帮忙缓解症状,或者告知老实憨厚的赵叔,怎样能快点在省城就医;
如果赵叔不是那样,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的性格;
如果王姨回来得稍稍早一点……
一个个如果涌现在脑海里,夏殊异看着控制不住掉眼泪的陈文,突然想到:
过强的共情力,究竟是好是坏。
场景切换。
夏殊异脑袋一片晕眩,悲伤无力的感觉并没有完全消退,他跌坐在地上,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又到了哪里。
直到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卜迎,赵叔叔今天也走了。”
夏殊异一愣,抬头,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郑小城,一个是卜迎。
两个男孩并排坐在医院的楼梯间里,郑小城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
他小声道:
“赵叔叔给我送过糖,说他自己吃不了,给我吃。”
“他还说,他的大儿子和我差不多大,他看到我就想起自己的孩子。”
“他说他的病不传染,让我多去找他玩。”
“还说出院以后,有机会,让我去他家找他玩。”
“可是现在……”
郑小城不说话了。
他的眼睛红红的,很明显,是哭过了一阵子。
卜迎偏过头,看向郑小城,语气淡淡的,但是并不冰冷:
“你害怕了。”
“我……”郑小城被这一句话搞得眼泪又落下来,“我,我以前没有真的经历,经历过谁,谁离开,我以前,感觉,感觉死,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
“可是赵叔就这么突然走了,这,这是第一次。”
“明明,明明今上午还是好好的,我去找他,他还笑得很开心。”
“卜迎,你说,我以后,会不会,会不会也突然……”
“不会。”卜迎语气没有变化,但是回答得干脆笃定。
郑小城都愣了一下,眼泪挂在脸上,怔怔地看着还没有自己大,却显得过于成熟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