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在传言, 我朝危矣, 要变天了。
“首辅大人, 京中危如累卵,现在可如何是好啊?”首辅宅邸中, 有一官员不停踱步, 急切地询问床榻上趴着的人。
张玉涛连眼皮子都没抬,“劳驾帮我拿下伤药, 左边第三个格子。”
想太多了,问他有什么用,他都快被庭杖打残废了,这么个身体, 还带着个老父亲,想跑也跑不了, 除了能在京城呆着,也没别的办法,跑出去恐怕死的更快,对这个病号说这种问题, 真是缺心眼。
那人给张玉涛拿来伤药, 又开始絮絮叨叨,“大人听说了吗?楼双的尸体被人偷走了。”
张玉涛默默翻个白眼,这都多少天过去了,当晚他就知道了,现在也没查出来是谁干的, 不仅是犯案的人做事隐蔽,更重要的是现在已经没有几个官员在正经干活了。
就算已经查出来了,又能怎么样,过不了多久,说不定京城都要没有,谁还在乎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楼双干了那么多年的内卫指挥使,还是有些人脉的,况且皇帝此事做的太过分了,他的老手下必定看不下去,那冯仪不就从昭狱跑了,指不定还是里应外合呢?”张玉涛一挑眉说道。
对面的人不说话了,依旧忧心忡忡的,一圈接一圈转着,看得张玉涛眼晕。
平心而论,尽管他以往想扳倒楼双,但楼双这一死,竟然让他生出了一些唇亡齿寒之感。
皇帝如此横行,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个男人疯起来连最宠信的楼双都说杀就杀,更别说他们了,谋逆的大帽子往上一扣,谁都跑不了。
他们这些人啊,也不过只是混日子,熬过一时是一时罢了,说不定等京城一破,就通通掉脑袋,现在想想以前挣那一点名利,打到头破血流,属实有些可笑。
张玉涛艰难地移动了下身子,闭上眼睛,不再想这些事了。
此刻,越狱成功的冯仪在烧纸,从贩子那里买来的手工折叠金元宝,连带一打黄纸,一起燃烧在铜盆里。
冯仪一边烧纸一边哭,他不知道从哪看到的歪门法子,边烧纸边念叨着楼双的出生八字,据说这样就能把烧掉的纸钱送给确切的人。
楼双的意识本来还在京城之中困着出不去,竟然让他这么一嗓子给嚎过来了。
“老大你死的好惨啊!”冯仪痛哭流涕。
楼双心想其实还行,死的时候没有痛觉,砍头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更加没有感觉,都完全没有感觉了,对他本人而言,其实也说不上惨。
“我没本事替你报仇,是我没用。”冯仪继续嚎啕大哭。
楼双心想,没事,不用你替我报仇,有夏时泽呢,这活儿他就干了。
冯仪没有继续说话,他只是默默看着铜盆里的火焰熄灭,拍拍手上的灰尘,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起身,“老大,我要去投奔你的小情人了。”
即使报仇轮不上他,能亲眼见证也是好的。
楼双飘在原地,仅仅迟疑了一瞬,就马上跟上。
他死了之后,头脑总是混沌,唯有一个念头清晰,那就是去见夏时泽。
夏时泽离了他怎么能行,没有他在身边,这傻孩子会不会不好好吃饭?会不会酗酒?在战场上有没有受伤?受伤有没有好好医治?
还有会不会想他?会不会伤心?
全是牵挂,连带着心头的血肉,丝丝缕缕根本割舍不下,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夏时泽,即使头脑模糊,他也跟上了冯仪的脚步。
冯仪刚从牢里出来,从狱卒那里顺来的银子全拿来买纸钱烧给楼双了,兜里蹦毛没有,倒是很有志气,准备靠两条腿直接走着去。
在跟着冯仪飘了一天之后,楼双头脑再迷糊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只好强迫系统掉了一锭银子给他。
没办法,不就是手下傻了点吗,没什么大不了,有为他报仇的这份心意已经很好了。
冯仪正走得口干舌燥,低头平白无故捡了一大锭银子。
“嚯,老大你显灵了!”他原地蹦高,捡起银子,叫了好大一声,对着四方一阵作揖,“谢谢老大,谢谢老大!”
抱着银子喜滋滋地去买马,我们家老大真好,死了居然还在保佑我呜呜呜,一想起伤心事,他又开始抹眼泪。
卖马的老板看着眼前一个泪人,小心翼翼地牵了匹马给他。
有了马,脚程就快了,冯仪在前面骑马,楼双就飘在半空跟着他。
自从死后,楼双眼前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他生前熟悉的人尚且还能勉强分辨,陌生的人脸会糊成一片,人与人看起来并无什么区别,因此他在京城飘荡了很久。
半路冯仪总感觉怪怪的,背后凉飕飕,鸡皮疙瘩时不时冒出来,脚底还往上冒凉风。
他缩了缩脖子,紧了紧衣领,只好自我安慰,没有关系,我有老大罩着,什么孤魂野鬼也不敢近身。
但想归想,冯仪心里还是害怕的,身体也非常诚实,马骑的越来越快,他日夜兼程,倒不全是归心似箭,更多是被吓的。
*
“禀主帅,前面有一人骑马而来,自称与您认识,叫冯仪。”斥候向夏时泽禀报道。
“冯仪?!快请他过来。”夏时泽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眼神惊喜,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来,冯仪到了,哥哥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
哥哥高兴,我就高兴。
等到了夏时泽面前,冯仪兴冲冲地跳下马,给他行了一礼。
下马的一瞬间,那种冷飕飕,渗进骨子里的寒冷立刻就消失不见了,冯仪搓搓自己的胳膊,心想真不错,军队里果然阳气重,能驱邪。
夜幕降临,大军安营扎寨,篝火升起来了,夏时泽递给冯仪一杯酒,“这地方晚上风大,喝杯酒暖暖身体吧。”他边说着就从自己腰间解下酒囊,用牙拽开塞子,灌了一大口。
冯仪接过酒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依稀记得楼双还在世的时候不让他饮酒,因此夏时泽也滴酒不沾,即使喝也就浅酌一口,老大就这么没了,夏时泽也学着用这杯中之物麻痹自己,真是世事无常。
两人相对无言,只是低头痛饮。
楼双在一般看着,皱起眉头,想伸手去挡夏时泽的酒壶,“好孩子,不要再喝了。”
但手指只能徒劳从他身上穿过,碰不到一丝一毫。
楼双只能焦急的在一旁看着,看夏时泽给自己灌酒。
喝了几轮,夏时泽两颊泛上飞红,眉开眼笑,一把夺过冯仪的酒杯,“不要再喝了,一会儿醉醺醺的去见哥哥不好。”
冯仪垂下来眼来,挡住眼角的泪,伸手把自己脸抹了几遍,终于清醒了几分,醉醺醺的去扫墓,确实无礼。
夏时泽带着他往营帐的方向走。
冯仪心想,看来是停灵于此,随着军队一起行进,难道是要带回故土安葬?
夏时泽掀开帘子请他进去。
冯仪心想,夏时泽果然异于常人,居然将棺椁停放在自己营帐之内,呜呼哀哉,果然是心中悲痛难以排解。
冯仪进了营帐,营帐内的火盆噼里啪啦燃着,把四周照的一清二楚,营帐就这么大,他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什么棺椁。
看来夏大人是喝多了,来错地方了,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见夏时泽走向床榻,掀开垂幔,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冯仪往前走了两步,看清了榻上之人的面孔,脑子宕机了,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甚至连一丝想法都没有。
夏时泽自顾自地把楼双扶起来,附在他耳边缓缓说,语气颇为欢喜,“哥哥你看,是谁来了?”
楼双就飘在他的面前,看着夏时泽怀里的自己。
就像是照镜子,但也不像。
自己身上穿的还是紫衣服,是适合室内穿的轻薄丝织衣裳,挡住了锁骨上挂锁链的伤口,脖子上缠了一圈圈绷带,挡住了断头的伤口,腰间挂了串玉饰,看来夏时泽是费力为他打扮了。
好孩子,谢谢你,真是费力替我打扮了。
楼双越过冯仪,直接站在夏时泽面前,蹲下身来,伸出一双透明的手,想去抚摸夏时泽的侧脸。
好孩子,不要伤心,我会回来的。
夏时泽只感到一股轻幽幽的香味,伴随着一股凉意,悠悠擦过他的手腕。
是哥哥身上的味道,夏时泽笑了,把头埋在楼双身体脖颈处,想再闻一闻,那让他魂牵梦绕的味道,却一无所获,只闻到了他营帐中的香薰味,伴随着衣裳的皂角味道。
闻起来也不错,但与哥哥的味道大相径庭。
夏时泽失望地抬起头。
冯仪终于从震惊中拔出眼睛来,他看着夏时泽怀中,与以往别无二致的楼双,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有点大逆不道。
老大你好新鲜啊。
第67章
冯仪知道现在他需要管住眼睛, 不能乱看,但视线就是不受控制地往榻上瞟,营帐内只有一张榻, 那就是说, 夏时泽与老大还是睡在一张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