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一个孩子始终都是需要母亲的,再无可挑剔的父亲也代替不了一个母亲在孩子生命中起到的作用。
裴济于他,或许已经是这世上最完美的父亲了。
她也一度以为,裴济会给他所有,包括她的那一份爱。
如今,颜霁慢慢意识到了。
-次日一早,叫醒裴钺的不是太傅,也不是颜霁,是他自己。
到了点就醒,即便是他还很困,身体已经作出了本能的反应,强制唤醒了他。
他蹬了蹬腿儿,又动了动胳膊,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看到周围的一切,恍然想起这是在秋狝的路上,他正和阿娘睡在一辆马车上。
裴钺立刻扭头去看颜霁,但她似乎还没醒,她的身体都在锦被下面。
于是,裴钺又钻了进去。
淡淡的粉色笼罩着阿娘,她的胳膊张开着,裴钺瞧瞧略过,又靠近了些,阿娘的眼睛闭着,看不出和白天有什么区别,嘴巴和鼻子也一样,裴钺看不出来,但头发有点乱。
“阿娘!阿娘!”
裴钺被捏住了鼻子,颜霁早发现他了,睡醒了就动来动去的。
“还动不动了?”
裴钺忙道,“不动了,不动了。”
颜霁这才松了手,她并没用多少力气,裴钺稍稍挣扎便能逃出,但他太乖了。
“再睡会儿。”
颜霁拍了拍身下的毯子,裴钺便乖乖躺下,搂着她的胳膊。
这一刻,颜霁忽然想起了什么。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亲昵的搂着母亲。
十一年。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她都忘记自己今年多大了。
曾经的那个孩子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颜霁看着搂着她不撒手的裴钺,忽然笑了。
做母亲,原是这样的滋味。
第104章
行过两日,在一个傍晚,颜霁才终于见到了裴钺口中的行宫围场,一间间的白色房屋从低处向上延伸,醒目的红色独独涂在最高处的房屋,仰头望去,与周遭的群山比肩齐高。
入了正门,颜霁便下了马车,绿云又要来劝,她只摆了手,“我走走。”
她的动作很快,没有打扰马车内呼呼大睡的裴钺,马车只停了片刻,并未影响后面分散开来的车队,仆从侍卫都各有归处,百官臣子的住处也有安排。
各处有了人,便也点起了烛火,颜霁只带着绿云和几个仆下慢慢走着,余下的仆从便都随着马车上了山,自有裴荃看着,无需她担心。
饶是颜霁这几年已经行过许多地方,再见这行宫,也不由得感叹,能在这群山环绕的地方建造出这样气势宏伟的宫殿,想来花费不少。
更何况,这原不过是一个州主的行宫,且那时还称不上行宫。
入目的景儿虽比不得那州府内精致,高达十数米的银杏有半人粗,走在其间,静谧非常,走了一处,再上几节台阶,向下望去,各处攒动的身影尽收眼底。
坐了两日的马车,难得下来走走,颜霁身上的劲儿很足,走走又停停,很像是在逛公园。
她已经很少想起那个世界了。
只是偶尔会被触发起来,才能记起她原是一个自由的人。
“什么人?此处无令不得进入。”
颜霁被人拦了,但她还没说话,绿云就怒斥道,“你是什么时候当的值?连咱们皇后娘娘也不认得?”
两守卫似有犹疑,看了眼颜霁,在绿云的怒视下忙跪地请罪,颜霁只笑了笑,叫人起来。
其实,也不怪他们,她自己的打扮确实不像一个皇后,她不爱金玉首饰,也不爱华服鹤氅,只求得一个随性舒适便可。
裴济的皇权到底还是更胜一筹,不知他怎么驳斥了百官,又怎么圆了死人复活的悬事,到底还是下了封后的诏令。
不过是没有举办封后大典。
这件事,他从未问过自己。
颜霁的私心里并不愿作这一国之母,她只是裴钺的阿娘,如此而已。
与裴济,什么关系也没有。
“阿娘!”
还未换软轿子,裴钺便从马车上醒了来,迷迷糊糊的没见到阿娘,就惊醒了。
裴荃将人劝下,“娘娘难得来,总要走走熟悉熟悉的。”
裴钺听了,便上了软轿子,赖在颜霁的屋子里等了许久,才听见绿云的声音,忙跑了出来。
“醒了?”
颜霁自由着他跑来,摸了摸他额前的碎发,“怎么没教人梳了发?”
裴钺拉起颜霁的手,晃晃悠悠,“晚间就休息了,不麻烦他们了。”
颜霁欣慰的笑笑,“等会儿咱们用了饭出去走走,阿娘给你梳发。”
“好!”
裴钺这几日与颜霁同住,都是颜霁给他亲自梳发,只是手艺比不得他身旁的人,他却很是欢喜。
净了手,正用着饭,裴济却是来了,看着他们母子的饭食,他不由得眉头紧皱,“裴荃,千升,你们是怎么当的差?”
“不怪他们。”
颜霁出口,“我与钺儿用不了那么多,赶了这么久的路,也得教他们缓缓。”
裴济冷哼一声,“是你们娘娘好性子,若非如此,定要严罚。”
“多谢娘娘,多谢陛下......”裴济摆了手,命人退下,另加了一副碗筷。
用过饭,裴济问了裴钺的功课,还要将人带走,裴钺不舍,不想裴济甚至说道,“哪家你这般大的郎君,还赖在阿娘屋里?”
颜霁无法忽视裴钺低头藏下的眼睛,她出口留人,“若是无事,叫他留下也无妨,外人总不会知晓。”
这些时日,颜霁从未在裴钺面前与他有过争执,有什么事两人最多是不言语罢了,便是此刻,颜霁也顾及着裴钺,没有与他头顶头的硬撞。
她开了口,裴济也没有再说,两人达成过约定,那时明明是他提出的,不过是为了给裴钺表演一个父母和睦的假戏,但裴钺怎么会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恶劣到什么程度,他亲眼见过的。
他们就那么演戏,从生疏僵硬,针锋相对到此刻的和睦,全都是演出来的。
唯独她的变化,她对裴钺的慈母之心并非由来已久,而是在这一日日的相处中慢慢产生的。
被裴济横插了一脚,裴钺也没心思跑出去玩儿了,抱着自己的书安安静静坐了下来。
颜霁也不催他,两人就坐在了窗下,都拿着书看了起来。
到了时辰,裴钺要抱着书走,裴济的话不是那等轻飘飘的,落在他的心里就像块石头。
颜霁哪里看不出来,她并不像起初般,在他面前直言对裴济的百般不满,毕竟裴济还是他的父亲。
“真要走吗?”
裴钺低头不语。
“你阿爹说的阿娘并非不懂,只是阿娘愿意陪着你,叫你也好知道有娘的滋味,从前少你的,阿娘都愿补给你。”
“便是要走,阿娘也不拦你,你只要记住,阿娘总是在这儿等着你便是了。”
颜霁刚说完,裴钺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全然不像他往日小大人般的端重,只是一个寻常的孩子,在他的母亲面前放声大哭。
他这一声,教颜霁心揪着似的疼,她起身走到他身旁,把人搂在了怀里,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
说到底,她对这个孩子终究有愧。
“你不要害怕,由着你的心便是,阿娘同你阿爹的那些事儿都与你无干,从前将你抛下,都是阿娘的不对,生了你又不养你......”颜霁说着,一颗颗泪珠也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砸到了裴钺的小手上。
他也意识到了什么,藏起的头终于抬了起来,当他看到阿娘的眼睛,阿娘的泪珠,他愈发忍不住,只是还说着,“阿娘别哭,我也不哭了,我知道是阿娘有难处,不是我阿娘就不会为难了......”“与你何干?与你何干?”
这样的孩子,颜霁如何能怨他?
细细想来,颜霁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怨怼的人,除了裴济,她搂着裴钺,由着他给自己拭泪,不知自己这一生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她想不明白,她想不明白。
为何上天要这般对她,为何?
母子俩的哭声被屋外的仆下守卫都听见了,裴荃低着头,不敢离开,绿云却是听得眼睛泛红,如今这个院子里,跟着娘娘伺候过的老人就剩下她和裴荃了。
从前那些知道往事的人都出了府,亦或是被调去了别处,若非当年是她抱着小太子,想来她也早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颜霁给他理了理小袍子,又说道,“要是回去,叫你绿云妈妈也跟着,有她在你身边,我也能放心些。”
裴钺低着头,没有说话。
“就是留下,也无妨,有我在,你阿爹那里总怪不到你。”
这话说的就轻松了许多,颜霁给他擦了泪,又盯着他看,“你这双眼睛倒是像我。”
裴钺从不知自己哪里像阿爹,哪里像阿娘,他没见过阿娘,便是见了阿爹,也分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