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一盆盆的血水被端了出去,看见满院灯火通明,看见来来往往的人急得绊了步子。
后来,她站在他的床前,过往与此刻重叠,他唇齿间呢喃喊道,“绾绾。”
——“原谅我。”
他现在说。
手紧紧握住她的掌心。
当这些伤势被明明白白剖在眼前时,苏绾缡发现,原来那些她以为过不去的曾经,其实已经过去了好久。
上京的一切都像是前尘旧梦了一般,久到她需要伤口来铭记。
可萧执聿带给她的伤是无形的,而她给予的还有有形的,看得见的。
那些伤口,那些痛,会伴随着记忆一直存在萧执聿的身体里。
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叫嚣撕烂。
她曾说,“萧执聿,你要像我一样痛苦。”
——如今,苏绾缡,你许下的愿望,达成了。
——你,满意了吗?
……
浑浑噩噩走出房间时,苏绾缡的一整颗心都在下沉。
抬起的每一步都沉重到让她几乎耗损全部力气,令她再也挪不动半分,整个人如同失力一般朝前倾去。
眼见即将磕摔到地面,贺乘舟忙上前伸手将苏绾缡扶住。
他担忧地看着她,“绾缡,你先去休息吧。”
苏绾缡眼下的情况看着很不好,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苏绾缡摇了摇头,几乎有些呆滞地站在门外。
萧执聿抓住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过。
可苏绾缡留在那里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反而碍路。她只能亲手将萧执聿的指节一点点掰开,然后离开房间。
可她需要站在这里守着。
不是因为萧执聿需要她,只是因为他救了她,对,只是这样……
“绾缡,别担心,他会没事的。”贺乘舟解开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了她身上,宽慰道。
夜晚的风很凉,饶是已经春日,依旧带着更深夜露的寒气。
苏绾缡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只是整个人都僵硬到像是走在悬崖边上的人。
她根本没空去分心,也没力气去做什么。
只是红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房间看,像是没有感觉到贺乘舟的动作,也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贺乘舟看着她,眼睑微微垂了垂,嘴角几不可察地轻扯,洇出两分苦笑。
他转身和她一起面向了那间房间,长吸了一口气,“其实绾缡,我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
贺乘舟有意要与她说些其他的,好转移苏绾缡此刻过于紧绷的注意力,“当年我入狱,不是萧执聿下的手。”
第122章 听见萧执聿的名字,苏绾缡才像是有了一点反应。
她缓缓转过头来,杏眸里凝着迷茫,困惑。
好半晌,才像是理解了他话的意思,眼神渐渐聚焦,有些急切地望向贺乘舟。
“当年齐王落败,他的部下或因罪论斩,或流放,或抄家。圣上并未斩草除根,可最后,真正能够活下来的却是寥寥数几。”
贺乘舟缓缓说道,“所有但凡与齐王相关的人最终都会以各种各样的名头入狱,或是离奇去世,在百姓眼里,则是天道的报应。”
话到这里,已经不言而明。
贺乘舟低头讪笑了一声,“其实我也该死的。可如果不是萧执聿接手齐王一案,或许,我会死于天惩也不一定?”
圣上不会放虎归山,任何一点与齐王相关的事,他都不会轻易放过。
萧执聿却敢违背他的意思,力证贺乘舟的清白将他从大牢提出,背后承担的来自帝王的压力可想而知。
贺乘舟也是后来才明白,为何圣上还会用他。
那是对于萧执聿的警告,是一个帝王对臣子的警告。
即便萧执聿已经位列首辅,也该听从君命。
苏绾缡盯着他看,喉头有些泛酸,出口的声音也是哑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和你出逃的那一次吧。”贺乘舟回忆道,“或许更早?”
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是出自私心,还是别的什么,他没打算过告诉苏绾缡。
只是今日,他看见萧执聿提剑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那一刻,他开始动摇了。
“可他的利用不假。”苏绾缡偏开头,倔犟得盈着眼眶中的泪水。
无论贺乘舟入狱是谁的手笔,他都利用了此事逼她成婚。
“利用是真的,可爱也是真的不是吗?”贺乘舟看她,询问道,“绾缡,你不肯原谅,真的是因为恨吗?”
夜风送来的一声无比清晰落进苏绾缡的耳中,悬挂在眼睫上的泪珠颤抖砸落,在地面上洇出一道湿痕。
心猛地跳了一拍,有什么一直以来赖以支撑的东西猝然碎了一个裂口。
“绾缡,你没有发现,你自己变了很多吗?”贺乘舟盯着她的侧脸,“从来都不争不抢的一个人,为什么非要在萧执聿这里争出一个高低呢?”
眼眶开始酸得厉害,视野里景象变得模糊。
苏绾缡好像深处大雾之中,面前屋内/射出的暖黄色灯光变得遥远又混浊。
她觉得喉间发紧得厉害,心跳得像是针刺一样。
“你总说不肯原谅,但其实绾缡,你已经原谅过很多人了。”
贺乘舟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他自认为很了解苏绾缡。
可是后来,一别多年,再相逢以后,他发现,其实没有人会一直站在原地。
他在改变,苏绾缡其实也在改变。
许是苏母的故去,绾缡已经与他印象中那个烂漫甚至娇纵的女孩已经不一样了。
他感受的到她的游移世俗之外,感受的到她的看似相熟下的规矩淡漠。
可只有提起萧执聿的时候,她才会真正像是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一样,会哭会笑。
无论爱与恨,她的欣喜和痛苦都是能够震颤灵魂的存在。
而旁人于她而言,都无足轻重。
所以……
“就连我,你也原谅过很多回了。”
文渊书院,驺虞山上,赈灾粮一案,他的欺瞒,他的一而再而犯,苏绾缡都轻易原谅。
所以,不肯原谅,真的是因为太恨了吗?
贺乘舟的声音清润,和着微凉的夜风轻抚,像是山涧的清泉流过,苏绾缡头脑从未有此刻这般清醒。
夜风自身后扬起,合欢树的树叶被摇晃得簌簌作响。
一声声传耳,荡起的余音阵阵敲在她的心上,震得发疼。
那些深埋心底的,不愿意面对的,隐秘的,难堪的心思全部如同雨后春笋一般浮现,寸寸破土,血肉都撕烂。
苏绾缡原谅过太多人了。
她原谅过苏成的薄情寡性,原谅过祁诵的恩将仇报,原谅过程清渺的袖手旁观,原谅过贺乘舟的挟权弄势。
她把所有的原谅,善解人意都给别人,却唯独把苛责,憎恨留给萧执聿。
她可以接受所有人的冷漠轻视和背叛,却唯独斤斤计较萧执聿不算磊落的真心,睚眦必报誓要千百百倍地还回去。
为什么总是要说那些伤人的话?为什么要用绝食自杀来抗议?为什么非要用贺乘舟来刺激他?
因为她也知道,这些都是萧执聿介怀的点。
没有人再会像他这般在乎她了……
她总说,他不近人情,根本不懂得爱。他总是这样,永远能够找着法子逼迫她,强迫她。
他屡试不爽。
可她不也是吗?她哭泣,示弱,讨好,他就会退步。
她又何尝光明磊落?
原不原谅,从来没有人在乎。
可萧执聿在乎。
她才可以闹,可以恨,可以发泄,好像要将人生一切痛苦的根源全部怪罪在萧执聿的身上。
恨他,成为了一种执念。
苏绾缡终于承受不住地痛哭,眼泪像是泄了闸的洪水争相恐后地涌出,沿着面颊大颗大颗砸落。
哭到肩颈发颤。
“吱呀”一声,门扉从里面打开,苏绾缡猛地抬头红肿着一双眼睛去看。
大夫额头洇满汗水,气喘吁吁道,“他一直在说胡话,喊什么绾……绾……诶!”
大夫话还没有说完,苏绾缡就连忙冲了进去。
肩上的披风被风扬起落在地上,贺乘舟看着她飞奔进去的背影,目光重新落在地上,苦笑了一声,慢慢从地上拾捡起。
“大人,我们……”身后的侍卫这时走上来请示。
“回上京吧。”贺乘舟收回落向屋内的视线,但其实最后的目光也被一方纱帘阻隔。
祁铭死了,这场和亲公主失踪案该有个结论了。
……
房内,萧执聿还在昏迷。
他的伤势很严重,需要缝针,但是麻醉散不够,缝针到后期,可能药效会失用。
大夫需要有人能够按住萧执聿。
苏绾缡坐在床畔,去握他的手。一触碰上,他的手心就抓得特别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