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几年前不一样,MIT的灯很少熄灭,总有大楼灯火通明,Dome前的草坪总是有人。隔着一条河畔的哈佛也是类似景象。
记起那天,余想问他什么时候学会吸烟。
那年被枪打中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有些后遗症。下雨天,伤口会隐隐的疼,所有的疼痛和寂寞都变得难以忍受。
后来飞过太平洋,重新回到美国,从西海岸换到了东海岸,陈尹霄让他一定要住宿,陈禹让知道,他哥是怕他死在家。
那段时间,是焦牧经常来找他,每次看见他都要笑着说一句“还没死”,又说一句“别真死了,Eyran”。
倒是不想死。
他觉得有些事情没完。
只是有的时候,时间很难熬,看不到岸,喘不过气。
他闲到在学校里面买明信片,总是下意识落笔“MissYu”,然后就是一片无处停笔的空白。
尼古丁吸入肺腑的瞬间带来的眩晕和灼热,成了对抗那些虚无感的唯一方式。只是短暂慰藉后,又会迅速坠入更深空洞的感觉。
他也憎恶这样的感觉,只是才吸了一段时间,就被焦牧发现了。
“这和大麻没什么本质区别。”焦牧自己吸烟,却让他不要吸。
那天刚好开了瓶酒,焦牧把他的烟泡在香槟酒里,直到烟身被液体一点点浸染,才倏尔抬起头,看着他,半晌,意味不明道:“Joceline很讨厌烟味。”
其实陈禹让没什么烟瘾,戒烟并不算难。
可这世界上有比烟难戒的东西。
他想到,不管是高一那次出国,还是见外公的最后一面,老爷子都给他留了四个字。
“各有命数。”
比如没有人知道,他还能在南屿市重新碰见她。
他为再次见到余想,做了很多准备,因为七年前陈尹霄的提醒一直在他耳边响起。他知道确如陈尹霄所言,那时的自己没了宫家和陈家,什么都不是。
也比如没有人会知道笑着让他别死了的人,最后自己先死在美国街头。
那个冬天,美国极端天气频发,暴风雪卷过一座座城市
。
他失去了自己养了很多年的狗,也失去了陪在自己身边很多年的兄弟。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口袋里还会放着一包香烟,是为了提醒自己。
痛苦让他触碰尼古丁,也是深刻的痛苦让他戒掉了尼古丁。
陈禹让的眼底慢慢黯下来,他折回去,最后看了眼那张照片,放回余想包里,仿佛他从没见过这张照片。
像余想不想主动和他提起这件事一样。
有些事他也不打算和余想说。
让她知道,除了让她更不开心,也没什么用处。
…
余想睁开眼,没在身边看见人。走出卧室,恰好听到门铃响,陈禹让开了门,从物业管家手里接过一个国际包裹。
看见慢吞吞走过来的余想,他揉了一下她的脑袋,把快递放到桌面上:“尧仔寄的。”
“他好久之前就说要给我寄个礼物,终于到了。”
余想把包裹拆开,厚厚的泡沫纸裹着一张卡。
陈禹让问:“这什么?”
陈禹让不清楚,但余想曾经兼职做过摄影,立刻看出来那是张存储卡。她翻了下柜子,总算从柜子深处找出个读取器,将存储卡里的内容拷到电脑上。
这张存储卡里拷贝着一段录像。
才点开看了一眼,余想就想关掉,旁边的陈禹让眼疾手快,忍不住笑,把电脑抢了过来。
画面上,是她小学那次被迫出演话剧里的公主的片段。
那时的余想穿着舞蹈服,头上很随意地插了一个皇冠。不过十岁的年纪,却已经长得很精致,仿佛洋娃娃,手长腿长,站在台上格外显眼。
可惜板着脸,显然不是很乐意演这出戏。
旁边演魔镜的小演员更惨,头上顶着一面镜子,说他预测到了未来,眼前的女孩未来会成为公主。
他好辛苦,头上那面镜子看上去要掉下来。余想看得于心不忍,终于不情不愿地接话,声音清脆却毫无感情:“是啊,我天生公主命。”
播放到最后一秒,屏幕变黑,陈禹让又被进度条拉到开头。电脑被余想合上:“看一次给我五十亿。”
-
她真想飞渡重洋揍李仕尧一顿。
可惜中午的航班是飞去林港城。
五月的林港城,云层堆在空中,风吹过,怎么推也推不走。
墓园里静得出奇,二人走在石径小路上,陈禹让手里拿着百合花。
每个何相宜的葬礼,余想都会回到林港城,短暂地呆上半天。
她永远能在何相宜的墓前看见一束百合。
她其实可以猜到是谁放在那的。
黑色的花岗岩墓碑上,镶嵌着一张女性的照片,眉目间与余想有几分相似,温婉地笑着。
二十七度的气温,可陈禹让却穿了西装,平日里那股散漫不羁的气息收敛得干干净净。他站在余想身后,与她一齐注视着何相宜的照片。
…
他们并没有在林港城过夜,坐了下午的航班又飞回来。航班落地时,夕阳的余晖正将机场跑道染成金色。陈禹让的车就停在出口处最方便的位置,车子平稳地汇入晚高峰的车流,华灯初上。
一天飞了两趟航班,余想有些倦怠地靠着车窗,看着流动的街景。
然而,车子并未驶向回家的方向,而是拐上了一条沿海的观景路,最终停在了滨海长廊旁一处的观景台。
周末的傍晚,夕阳将沉未沉,观景台及延伸出去的长廊上人来人往,有携手漫步的情侣,有推着婴儿车的家庭,也有戴着耳机慢跑的年轻人,海风里混着隐约的谈笑声和潮汐的节拍。
眼前海景开阔,水面倒映着天色,对岸,林港城的天际线在渐浓的暮色中隐约可见,如同一座浮在海上的发光岛屿。他们从那座城市到达此岸。
余想从车窗上慢慢趴起来,她看向陈禹让。
陈禹让也看着她,唇边挂着漫不经心的笑。
好像有个什么预感。
心跳一瞬间跳得很快,余想不敢说话。
陈禹让熄灭引擎,车内霎时陷入安静。他倾身打开前方的储物柜,从里面拿出一本红色的产权登记,给了她。
余想打开,发现不动产的地址是他们现在共同居住的屋子,权利人处只写了她一个人。
“我还欠陈荣峯一些钱,年底前可以还清。”
耳边,陈禹让的声音不疾不徐落下。
顿了下,他唇边的弧度愈扬,尾音散漫:“当然,欠你的一百亿暂时还不上。”
余想想笑,但此刻笑不出来,她的眼眶开始湿热。
就在这时,对岸的灯塔开始闪烁,几架无人机飞过,在辽阔的夜幕里摆出两个字。
“Marryme.”
海滩上传来起哄声,他们不会知道,这一切的主角,只安静地坐在汽车里。
他知道她习惯注视却又不喜欢被过分的关注困扰,但又想给她最好,所以掩掉了名字,只在那两个英文单词后面画了一只小鱼,像一个暗号。
储物格里除了不动产登记本,还有一个丝绒盒子。
主钻在车内的昏暗光线下依旧不打折扣地折射出火彩,是那日她在覃忆婚礼上被搭讪时,随口胡诌的GraffConstellation。
眼泪已经砸到了手臂上,余想乱七八糟地说:“你不是没钱了吗?你那辆车……”
陈禹让低笑出声。
车哪有你重要。
按理,陈禹让衬衫最上方的纽扣从来是开着的,他从来是解开一两颗扣子,松松懒懒笑着。
但今日,这件正装一丝不苟地套在身上。
他把钻戒展在她眼前,却没想到,自己也突然哽了一下,最后缓慢而郑重道:“Marryme,Joceline.”
可眼前的人却只顾着哭。陈禹让举着那个盒子等了一分钟,最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把里面的戒指摘下来,抓过余想的左手,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余想这才像回过神,环住他的脖子:“我愿意。”
他当然知她愿意。
也因此想早点和她结婚,做法律上的夫妻,总归她喊他老公的时候别再害羞。
如果不是担心余想不习惯,他早想在复合那日就去领证。
温热的指腹落在余想眼睑下方。他温柔地替她揩去眼泪,语气是贯有的散漫,此刻却染上了无限的柔情:“别再流眼泪了,大小姐。”
对岸的无人机悄然变换了队形,那只小鱼在空中灵活地转了个圈,最终化作一颗小小的爱心。
可余想依旧在哭,倚在他心口,眼泪濡湿他的衣服。
其实,她为他掉过更多眼泪。
那时候陈禹让飞到美国念高中,余想偷偷查过很多加州的信息,她的手机上至今有加州的天气。
只是好丢脸,她永远不要让陈禹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