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哭被季向庭稳稳一扶,灵力激荡下一口淤血终于吐了出来,他却顾不上去擦,一双眼眸在季向庭身上与身侧巡视片刻,瞧见了大片血迹却不曾寻到应寄枝与岁安的身影,眼神一黯,失望之余心下却微微一松。
季向庭能如此打趣他,至少岁安眼下仍然安然无恙地守着家主,对眼下的情形来说,已然算是好消息。
一旁的杜惊鸦松了口气,上前两步站在季向庭身侧,两人对视片刻,齐齐一笑。
“这次总算赶上了。”
一声轻叹飘散在空中,杜惊鸦微微一愣,顿时有些五味杂陈。
自己上辈子的死他这位好友始终不曾释怀,才让话语中的庆幸显得无比鲜明,这本不该出现在从前意气风发的青年身上。
愚者覆于双眼的绢布被风吹走,熟悉的气息由远及近,他嘴角终于弯起一点神经质般的笑意,一双灰白无神眼眸睁开,他自半空中缓缓走下,被操控着的修士们便沉默地替他让出一条道。
整整两世的时光,此刻季向庭终于见到搅动风雨的幕后之人,他仔细地将人打量一遍,却是沉默下来。
死敌就在眼前,可愚者却一反先前在九重之上的焦躁,极有耐心地开口,语调平和地像是再与老友闲话:“如何?”
季向庭弯起眼睛:“小时候我曾觉得天上神仙大抵各个三头六臂、无所不能,可如今看来……却不过如此,甚至还不如我军中任何一位将士。”
李元意擦了擦手中沾满鲜血的长剑,闻言瞧了瞧自天上走下的伪神,忍不住弯起眼睛,伸手杵了杵身旁的江潮:“可不是么?”
如此苍白病弱的模样,若非有神力在身,怕是一个人都打不过。
一句话的功夫,便将高坐云端的神仙拉入了尘埃之中,褪去那些唬人的异术,竟也同凡人别无二致,百姓与将士面面相觑,便隐隐约约有笑声传开,一扫方才的沉闷气。
既然神仙都与他们这些泥腿子一模一样,他们又有何畏惧?
愚者嘴角的笑容骤然沉下,原先安静立于他身后两侧的修士们似是察觉到青年急转直下的心情,一双双无神的眼睛对准了尚在修整的将士与百姓,手中长剑再度亮起刺目的光。
“若你愿意引颈待戮,这些百姓或许还能保全性命,你可想好了?”
愚者一挥袖袍,万千红丝顿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绷直拉起,牵动着万千修士向这支匆忙组建的杂军,只是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灼目的金色剑芒打断。
“哈…难怪归一总说你话多。”
不留名剑身上的金色咒文随着剑身颤动而愈发醒目,锐利的撇捺收笔如暗刃般几欲挣跳出剑身袭向愚者,两世凝结而成的修为与归一的三成神力融合在一起,此刻随着长剑挥出倾斜而下,扫出一片金色残影,竟是令天地变色,被红线遮盖的日光仿佛在此刻重新穿透禁锢,照彻整座竹林。
愚者此刻终于不再置身事外,他微微皱起眉,手腕翻转红线缠绕在他手上,一柄暗红色的长剑化形,同不留名剑对撞在一处。
一瞬间万籁俱寂,白光炸开,便是身负修为的修士亦有些睁不开眼,可那些被操纵的傀儡行动却不受阻,又是几声惨叫响起,却淹没在剑光之中化为寂静。
杜惊鸦飞身上前与夜哭勉力卸掉七分剑气对撞的余波才不至于让身后百姓被灵力卷入,
“归雁,不能在此处打!”
杜惊鸦的声音穿透震荡传入耳中,被剑气掀起的尘雾散去,季向庭后退两步站定,手中不留名剑仍在嗡鸣作响,一袭红袍分毫未乱,反而是愚者宽大的袖口被方才的剑光削去一大截。
无数人瞧见伪神气定神闲的姿态被打破,他们嘶吼着撞上傀儡们的刀刃,精疲力尽的老人甚至用肉体凡胎挡住剑锋,只为让剑卡在骨肉之中,让后来者有机会砍下对方的头颅。
这些傀儡之中有百姓与枯荣军的同门、好友、亲眷,可他们此刻却已然顾不上这些,一波又一波的人潮涌上铸成一堵人墙,竟生生将那些身负修为的傀儡拦在血肉之躯外。
他们听见了杜惊鸦担忧的疾呼,感受到磅礴灵力带来的近乎窒息的灼热感,却仍旧义无反顾地开口。
“将军!不必管我们!且将那伪神杀了!”
“公子!这本就不该是你一人的责任!便是为了有更多人能活下来,此刻便是死也值得!”
无数声音自四面八方响起,每一声呼唤都是不同的称谓,甚至他们手中的武器有些是颇为可笑的农具,鲜血将他们的粗布衣衫淋透,却无人后退。
这样的浪潮,便是九天之上的神明都无法再装作充耳不闻。
愚者终于垂下眼眸,看着竹林之中密密麻麻的人潮,有些讶异地皱起眉。
手中的红线仍气势汹汹地摆动缠绕,可他此刻却蓦然觉得有些许疲惫,与先前随心所欲的操控截然不同。
青年一双灰白色的眼眸转向季向庭,终于收敛了傲慢心思微微眯起。
难道他当真无情如斯,舍弃了应寄枝的性命,反而又做了什么来限制他?
若是假以时日……
青年苍白指节握紧,眼中杀机毕现。
季向庭握紧手中不留名剑,细看之下握剑的手却在细微发抖。
纵使他身负灵力已远比常人磅礴,可对战已然获得大半天道之力的伪神,胜算仍旧渺茫。
长袖垂下将他最后一点颓势掩盖,内府灵力已燃烧到极致,一双灿金眼眸明亮如星,伸手朝地面一拍。
“封!”
地动山摇间,一道金色灵墙拔地而起,将竹林之中混战的人们尽数挡在自己身后,坚实土地自他脚后断裂,整块土地被言灵之力生生斩断,竟是飘入洋流之中化作一片孤岛。
在这方天地间,愚者一时竟无法冲破那无形屏障,再对那些负隅顽抗的百姓造成任何伤害,唯有被红线操控着的仙门傀儡,仍在不知疲倦地与之争斗。
无数繁复咒文爬上他半边皮肤,一路延伸至脖颈,强行改天换地的反噬让季向庭喉头泛甜,却又被暗暗眼下,手中长剑一刻不停,他一步步朝愚者走近,几乎放弃了一切防御,将周身命脉暴露在对方眼中,全身灵力都凝于不留名剑上,一剑比一剑更狠。
然而那灼目到极致的金光却仍照不穿这漫天红雾,愚者指尖一勾,红线便如针一般朝百里之外那堵无形的灵墙飞射而去,季向庭下颚绷紧,在空中微微侧身,红线便穿透了他的肩膀,绞出一串血花。
大雨滂沱,嘈杂雨声将愚者的话语盖得模糊,好似他当真不愿与季向庭开战,
“今日你便是替归一赢了我又能如何?你当真以为他会兑现那些承诺么?”
话音未落,一声龙吟冲天而起,海面之上,愈发强烈的灵力波动下,万丈波涛随风而起,化作一条晶莹剔透的蛟龙怒吼着直奔伪神而去!
季向庭肩膀处的伤口血流不止,血珠顺着不留名剑滴入一片波涛中,一双无神蛟龙目竟是在血色中一笔点睛,周身鳞片化作水刃张开,锁住愚者周身命脉,一双金色眼瞳映着龙影,竟是渐渐化作蛇类般的竖瞳,面上最后一点笑意也终于消失殆尽,在一片电闪雷鸣中显得异常冷峻。
“我劝你最好还是少说些,你将我的心上人磋磨成如此模样,这笔账我还没同你算呢。”
极其陌生的气息自季向庭身上逸散,愚者有些不可置信地侧首。
不,不只是归一渡给他的四分神力,季向庭身上还有一缕连他都看不透的灵气。
半晌他终于回过神来,极为突兀笑了声:“难怪归一如此信你,身负如此气运,竟当真会为了情爱……”
眼下他感受不到应寄枝的气息,便是对方能侥幸苟活,想来眼下也帮不上多少,季向庭孤身一人,便想又护天下苍生,又要同自己算账,便是有这一丝天地法则的气息,也未免太过托大。
那便决不能让季向庭有第三次重来的机会。
后半句被吞没在骤然响起的碰撞声里,一人一神言尽于此,终于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巨龙出水掀起巨浪,愚者手中的红线被剑光一次又一次劈开,可每每至愚者近前,那些被斩断的红线便再度生长,将愚者包裹得密不透风。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惊雷将海面劈起一道水帘,剑气化作蛟龙张口咬住被层叠红线包裹住的蚕茧,不留名剑剧烈颤动着,季向庭手腕下压,握剑的手臂青筋暴起,像是根本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般,一点点将剑刃逼近愚者。
每进一寸都是巨量的灵力消耗,季向庭丹田处的灵力被急速抽空,又被不留名剑中的灵力填补而上,近乎是灵府爆破的剧痛炸响,牵扯着他腰间旧伤一道肆虐,让他额头见汗,执剑的手却分毫不颤,一步不退。
几息的僵持在末日般的景象中仿佛被拉得极长,一声尖啸自血红色的蚕蛹之中响起,那些有生命的红线像是终于支撑不住一般被拦腰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