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梦一袭青衫,披着一件鸦青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抹没什么血色的唇。
赵钰扶着他下船,低声道:“早知你晕船,我便不让你来。这短短时日,好端端的身子又轻瘦些许。”
“我不过是吐了三回,赵郎紧张甚么?坐船总有食不下咽时候,我答应你抵达京城后,多饮汤药,多食。”
赵钰皱眉:“白日说甚么胡话,汤药岂能多饮。”
陆清梦轻轻的笑出声,由着赵钰扶着他上了马车。
京城内,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穿行良久,最终停在一座门脸狭窄、灰墙高耸的宅院后门。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又待马车上的人走进去后,又迅速合拢。
与宅院外普通墙院相较,宅院内别有洞天,处处透着低调的奢靡之感,身处庭院深处,尤觉固若金汤。庭院深深,古树参天,抄手游廊连接着数进院落,屋舍用的皆是上等木料,价值不菲。
陆清梦摘掉兜帽,露出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他嘴角带着一丝笑:“如何,这处是我在京城购置的宅院,花了千金打造成眼前这副模样,赵郎瞧着可算欢喜?此处静谧,院墙耸立,足以隔绝任何人的窥视,由赵郎温书备考最适合不过。”
赵钰目光缓缓扫过庭院每一处,心中明了,他颔首:“清静安然,正是读书所需,烦劳清梦多费心。”
“费心?”陆清梦轻笑,引着赵钰向里走,“不过是一处落脚的宅院罢了,比不得府县陆府。若是赵郎高中状元郎,这宅院,我便送由赵郎作贺礼。”
赵钰对于陆清梦一掷千金的行为早已习以为常,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走到书房处,书房坐北朝南,光线极好佳。四壁皆是书架,密密麻麻地摆满经书诗经策论,其中不少还是孤本。
临窗是一张宽大的梨花木案桌,笔墨纸砚一一备齐,一旁还设着软塌、琴案、棋坪,一应俱全。暖笼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驱散初春带来的些许寒意。
“赵郎看看可缺了什么。”陆清梦畏寒,一进到书房就歪坐在软塌上,他挨着暖烘烘的炭笼,仰起那张艳丽的容貌,眼眸中泛着水润。
赵钰喉结滚动,眸色暗了暗,声音有些低哑:“不缺。”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促使赵钰伸出了手,指尖悬在半空,迟疑片刻后,最终轻柔地拂开垂落在他额前的一缕碎发。发丝柔软,触感细腻至极。
无端地,可怜巴巴的模样,令赵钰生起想疼惜的心思。
陆清梦疑道:“赵郎?”
“咳,没什么。”赵钰恍如梦中惊醒,即可将手抽中,像是为了掩盖些什么,走到书架旁,随意抽出一本书经翻开。
陆清梦唇角勾起笑,眉眼弯弯:“赵郎。”
“怎了?”
“京城赵府府邸被我买下,房契在我手中。”
赵钰翻书的手一顿,面露震惊之色:“当真?”
陆清梦哼笑一声:“我何时作过哄骗赵郎的勾当?”
“清梦,我……”赵钰心口似酸胀感异常,无数的情绪都化为悸动疯狂攀涌,盘根错节般扎根于心,难以拔除。
“有些话,还是等赵郎高中状元后,再与我细说罢。”
第65章
“陈大学士今日在朝堂上驳斥了礼部关于恩科仪制的旧例, 主张一切从简务实,陛下准允了。”
“今年主考的人选,估摸着会在刘、李二位老臣中择其一, 虽说都古板性子,但也都算公允。”
“市面上流传的那几本时文集子,尽是陈词滥调, 赵郎不必再看。我已派人搜集这些年状元榜眼的闱墨来,你且看看路数。”
他的消息总是又快又准,往往在官府邸报出来之前, 陆清梦便已知晓。
赵钰将新得来的策书放下, 抬起眼看向斜躺在软塌上的人,一边读着话本子,还要一边操心他的读书事。
许是感受到一道灼热的目光, 陆清梦仰起头,猝不及防的对上赵钰的眼,二人对视良久。
直到陆清梦懊恼一声,轻拍了一下软塌, 赵钰才慢慢挪开视线。
“哎呀, 我怎忘了赵郎当年考中探花郎这重要的事。”陆清梦此时回过神,他搜集来的消息和书经怕是对赵郎并无助益, 当年舞弊案都能考上探花郎,才学如何能差。
都怪他一时心急, 头脑都昏了。
“无妨,清梦寻来的大多都有独到之处。这段时日,你好生在府中修养,我瞧你近来出入府中频繁,时常几个时辰才归府。”赵钰沉声道, “可是在京城遇到什么棘手之事?”
“京城人多杂乱,多是世家贵族。不妨说来与我一听,我好为清梦解忧几分。”
陆清梦摇了摇头,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无事,都是庄子上的小事,无需赵郎担忧,我自会解决。”
他放下手中的话本子站起身,慢慢走到赵钰身边,微微俯身,一股淡淡的药香萦绕在赵钰鼻尖。指尖几乎要碰到赵钰的脸侧,又在毫厘之处停住,转而捏起案桌上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宣纸。
“赵郎写的文章很好,就是这纸……”陆清梦嫌弃地撇撇嘴,“明日我让管事换一批内库纸来,内库纸细腻,最适合赵郎殿试书写。”
京城的夜比府县更沉,更静。
宅邸深处,只闻更漏单调落下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一阵风吹起屋檐底下的角灯发出的轻响。
赵钰将毛笔搁置在砚台上,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腕骨。
一篇完整的策论已润色完毕,笔迹未干,摊在案桌上,字字如珠玉,字迹宛如游龙,无端想引人去瞧上一瞧这文章如何。
时辰已近子夜,书房内仍是暖意融融,暖笼里银丝炭烧得正旺,将赵钰周身烘得暖热,却也衬得另一旁的景象安然静谧。
陆清梦歪在临窗的软塌上,竟是不知何时睡着了。一只手软软的垂在塌边,另一只手搭在腹部,还压着一卷半开的账本,指尖还松松地夹着一支小巧精致的朱笔。
他侧着脸,头枕着丝帛软枕,呼吸浅得几乎听不见。
烛台放在软塌旁的小几上,那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微微颤动,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暖黄色的光晕照在陆清梦脸侧,熟睡的脸此刻透出红润的绯色,像是上好的甜白瓷染上霞光。
许是梦到了什么不快,他眉心紧蹙着,嘴唇翕张,发出一声轻哼。
赵钰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毫无预兆地轻轻撞了一下,泛起几丝甜蜜的酸胀。他站起身,将搭在椅背上的那件素绒里子披风拿起,盖在了陆清梦的身上。
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些微的书墨气息,将榻上之人略显单薄的身形拢住。笔尖的朱砂早已干涸。
赵钰一点一点地抽出朱笔,又将那账本取出来放到一旁的小几上。
做完这一切,赵钰并未挪步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塌边,垂眸看着榻上睡得正香的人。
许久,灯花‘噼啪’一声响,惊得赵钰微微一颤,这才恍然回过神。他吹熄了塌边的烛火,只留书案上的一盏孤灯。
赵钰重新坐回到书案前,没了心思温书,他执起墨块,就着残墨,心不在焉地慢慢研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软塌之人。
夜更深了。
一日午后,陈葛文前来府中。
如今,陈葛文是炙手可热的督察院新贵,官袍鲜明,气度沉稳,眉宇间却难掩倦色。新朝初立,琐事繁杂万千,他又担着重任。
赵钰摒退了下人,书房内只余他们兄弟二人。
陈葛文仔细翻阅了赵钰近日的文章,眼中的赞赏之意愈浓。
“钰弟,你的进益一日千里。”陈葛文将手里的文章放下,神色甚是欣慰,“经义扎实,策论通透,更难得是这份沉稳气度,此番已远超拘泥书院的书生学子。看来这三年的磨砺,于你来说并非全是坏事。”
赵钰亲手为他斟上一杯热茶:“多亏葛文兄时时提点。若非葛文兄对我多加照拂,恐难有我今日这般风景。”
“是你自己争气。”
“今日我来,一是看看你的功课如何,二是有几句话嘱咐于你。”陈葛文压低了声音,“恩科虽开,但朝中耳目众多,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盼着我等新党荐举之人出错。此番科考,钰弟不仅要中,更要一举得中魁首。言行得失谨要,务必事事谨慎,切勿授人以柄。”
陈葛文顿了顿,又道:“至于会试,李阁老那边口风极,但陛下注新政要,民生、吏治、边患必涉其一。入殿试,你需格外留心。陛下年轻,锐意进取,可经此大变,亦重稳定。”
“策论应以‘守成’与‘开拓’中寻平衡之意,既显锋芒,又彰持重。此中分寸,全由你自行领悟。”
说罢,陈葛文从宽大的官袍中拿出一本策论,里面皆是他朱笔批注的小字,累积了他数个日夜的精血。
“多谢葛文兄,我定谨记葛文兄教诲。”赵钰接过策论,向陈葛文长揖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