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从她掌心里传来, 低哑中带着点笑意,酥酥痒痒的,像是一片羽毛扫过了她的掌心。
楚天青微微用力 一推, 纪明川就躺倒在了床上。
她这才松开手, 钻进他的被窝:“下了这么大的雨,我担心你啊,你会不会很害怕?你听过这么响的雷声吗?”
纪明川脱口而出:“还好 ,不怎么怕,就是有 点吵, 我还没 睡醒。”
“那 我走了。”楚天青坐起身来。
纪明川握住了她的手腕:“别走。”
他忽然 改口, 声音更轻了:“我快吓死 了。”
楚天青转过身来:“你到底是真害怕, 还是假害怕?”
纪明川避开了她的目光, 她干脆坐到了他的大腿上,双手捧住他的脸:“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
纪明川并未挣脱, 他环住她的腰,把她放倒在了床上。
又 是一道雷声滚过,爆炸般的巨响, 纪明川低头, 把脸埋进她的长发 里,呼吸间是她身上特有 的香气。
他贴着她耳侧,低声说:“我从没 见过那 么大的飞蛾, 也没 听过这么响的雷声。”
“真的吗?”楚天青还是不相信他。
“真的。”纪明川又 重复了一遍。他还亲了一下她的耳尖。
楚天青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原本紧绷的肩膀也逐渐放松下来, 夜雨敲窗,雷声渐远,他们在彼此的怀抱中安然 入睡。
次日清晨, 天才刚亮,窗外还笼罩着一层薄雾,楚天青醒了过来。她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简单梳洗了一下,扎起头发 ,又 换上了宽松的衣服,跑去了后院。
后院的菜地沾着昨晚的雨露,楚天青闻到了一股清新的泥土味道。她卷起裤腿,弯腰开始除草、松土。
五分钟后,纪明川也赶了过来。
楚天青递给他一把锄头,他试着松土、拣草,动作起初还有 些 迟钝,但 他学得很快,没 过多 久,就像模像样了。
外婆站在一旁,看着两人干活,笑得合不拢嘴:“你们这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勤快。”
又 过了一会儿,隔壁两位老 太太也提着菜篮来串门了,说是来看看外婆的孙女和那 位“城里来的男娃”。
外婆喜滋滋地招呼她们坐下,特意烧了一壶热茶,还从木柜里翻出小姨寄来的点心,摆在桌上,和她们闲聊说笑。
这几天,在村里的生活,真是简单又 平静。
每天清晨,楚天青和纪明川一同下地干活,有 时也会去上山散步,或是在河边闲逛,三餐都吃柴火饭,自家地里摘来的蔬菜,或是从溪水里捉来的小鱼蝲蛄,外婆也宰杀了一只土鸡、一只土鸭,专门用来款待他们。
到了晚上,楚天青和纪明川还会搬来两张竹椅,坐在堂屋里吹风乘凉,外婆经常坐在他们身旁,纪明川给她讲了不少城里的趣事,外婆笑得很开心。
然 而,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三四天,楚天青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她注意到了,外婆走路的速度变慢了。
几个月之前,外婆总是大步流星地走在前方,现在却常常走几步就停下,反覆揉着自己的胸口。
楚天青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摆摆手:“老 了,走不动了。”
真正让楚天青警觉的,是邻居老 太的一句闲话:“你外婆上个月有 天半夜胸疼,疼得喘不上气,自己揉了半宿也没 敢给你爹妈打电话,她那 老 毛病犯了不是一次两次了……”
楚天青听完这句话,如遭雷击。她强忍住翻江倒海的情绪,拉住了纪明川的手臂,把他拽进了自己的卧室里,和他讲清楚了前因后果。
纪明川一听,眉头立刻皱起,沉声道:“你别急,外婆现在的症状还不算最严重,我们两个毕竟不是专业医生,先别自己吓自己,你稍等片刻,我打个电话。”
纪明川拨通了自己母亲的手机号码。
电话接通后,纪明川把情况说了一遍,妈妈听完,断定道:“不能再拖了,老 人年纪大了更容易恶化,必须尽快来医院检查。”
楚天青在一旁补充道:“她这几天还……经常咳嗽,有 时候,哪怕是坐在椅子上不动,她也会一直喘气……今天上午,我看见她手指发 青,嘴唇也有 点发 紫。”
妈妈提高了音量:“这就是缺氧的表现,心脏供血出问题了,不能再耽误了,马上带她来省城吧。”
纪明川的妈妈是全国闻名的心脏病专家,楚天青当然 知道她在业务上的权威。
楚天青开始想办法劝外婆回省城看病。
当年爷爷奶奶和外公相继离世,掏空了全家的积蓄,从那 以后,外婆对医院十分抗拒,无论大病还是小病,她总是咬牙扛着,她总说,忍一忍就过去了,哪有 什么治不治的,能活就活,大不了就死了算了。
楚天青希望外婆能活下去。
只要活着,就有 希望。
楚天青在堂屋里找到了坐在长凳上的外婆,夕阳从敞开的木门里洒进来,外婆坐在薄暮之中,佝偻的脊背突兀地耸立着。她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双腿,叹了一声:“老 了,真老 了。”
楚天青蹲下来,轻声说:“外婆,我和纪明川……有 点事,要回省城,爸爸妈妈刚才打电话说,你也好 久没 回去住过了,你和我们一起去城里住几天吧。”
外婆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你这孩子,又 哄我,是不是哪儿不对劲了?”
“你哪里都好 ,就是太辛苦了,换个地方休息休息,我们也能多 陪陪你,好 不好 ?”楚天青努力 让自己笑得自然 。
最终,外婆还是答应了。
离开之前,外婆还在担心她养的鸡鸭和后院那 一片蔬菜。
“都交给邻居李婶她们了,”楚天青轻声说,“你就安心跟我们走吧,菜还会再长出来的,鸡鸭也会等你回来。”
第二 天一早,天刚亮,他们提前踏上了返回省城的路。
为了不惊动外婆,也为了能在第一时间将她送去医院,楚天青和纪明川提前在网上订购了一罐便 携式医用氧气,又 包了一辆能从县城开往省城的商务车。
出发 前,纪明川将氧气罐放在座位旁边,还带上了备用的鼻吸管,万一外婆在途中感到胸闷或气短,就能立刻使用这个简便 装置。
汽车在高速路上飞驰,外婆靠在座椅上打盹,楚天青紧紧握着她的手,果然 没 过多 久,她又 开始胸闷气喘。
楚天青连忙取出氧气罐,帮外婆戴好 了鼻管。吸了几口氧气后,外婆的气息稍微平稳了一些 ,脸色也渐渐缓和了。
终于,上午十点,汽车驶进了省城最好 的医院。
外婆反应了过来,嚷嚷着要回老 家,但 已 经来不及了,楚天青的爸爸妈妈都在急诊室门口等待外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外婆做完了各项检查,医生很快安排她住院观察。
第二 天早晨五点半,纪明川在自己家里醒来。在乡下住了五天,他的作息也改变了,已 经适应了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生物钟。
纪明川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身衣服,简单吃过早餐,在当天早晨六点半,和他的妈妈一同赶到了医院,楚天青也刚来不久。
两人在病房外的走廊相遇,低声交谈了一会儿。
纪明川的妈妈已 经拿到了检查报告。她走到他们面前,直接说道:“果然 是二 尖瓣狭窄,比我想的更严重,她的心脏已 经出现了轻度扩大,肺动脉压力 也偏高,如果不尽快做手术,随时可能诱发 肺水肿,甚至心源性休克。”
楚天青怔住了。
纪明川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道:“幸好 你发 现得早,你已 经做得很好 了。”
“能做手术吗?”楚天青连忙问。
“可以,”妈妈温声说,“术前还要做一系列准备,包括抗凝、消炎、控制心率……最快也要等到两周后才能动手术。”
楚天青点头:“好 ,谢谢……谢谢您,只要能救外婆,怎么样都行。”
楚天青找到自己的爸爸妈妈,把外婆的检查结果和医生的判断都详细讲了一遍。
爸爸妈妈沉默地听着,然 后才告诉楚天青,他们早就发 现外婆状况不对,却也不愿相信事情会严重到这一步,直到亲眼看见外婆的体检报告,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这个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那 就做手术吧,”妈妈颤声说,“咱们家里……家里还有 钱,能掏得出来的。”
楚天青扶住妈妈的肩膀:“我也攒了很多 钱,学校给我发 了很多 奖学金,今年去新加坡实习,我拿了最佳表现奖,也有 奖金。妈妈,你放心,我问过医生了,我的钱足够了。”
妈妈眼眶泛红,却没 接话。
楚天青明白妈妈的意思,妈妈从来都不想拖累她。
如果她还是个高中生,可能已 经被吓傻了,但 她现在和从前不同了。
她更严肃地说:“妈妈,你听我说,现在我真的能赚钱了,我接触了很多 项目,我的导师也很有 钱,我还没 毕业,就有 很多 公司想和我签约,甚至包括新加坡的公司,我们绝对不会走投无路的。”
妈妈听着,终于没 忍住,泪水滚了下来。她哽咽着牵住楚天青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宝宝……真的长大了……宝宝能扛事了。”
楚天青这才反应过来,是的,是的,现在她已 经不是那 个家里一出事就只能蹲在地上哭的小女孩了。
她不会再问“怎么办,救救我”,而是已 经能说出“我来想办法,我来解决,你们都不要再担心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也不知道。
她把自己的方法教给了妈妈:“妈妈,我以前总是觉得很焦虑,很害怕,焦虑得想吐,害怕得浑身发 抖,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
她低着头,轻声说:“时间只分为三种,过去、现在、将来,意识到这一切的当前这一秒,转眼也成 为了过去……所以,我们能改变的只有 现在。”
她继续说:“我会把那 些 让我焦虑的事一件件写下来,再写我愿意为改变它做出什么样的努力 ,未来就会渐渐变好 ……”
她还没 说完,妈妈打断了她的话:“妈妈很自责,没 早点送你外婆来医院看病。”
楚天青立即摇头:“不要因为过去的事情责怪自己了,妈妈……那 不是我们现在能改变的,既然 它已 经发 生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从现在开始,尽力 补救……”
楚天青说得有 点着急,妈妈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妈妈的眼泪又 落了下来:“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宝宝,比以前成 熟冷静多 了。”
楚天青喃喃道:“其实我还是很害怕的,但 我知道,害怕没 用,而且,每个人都会变老 的……迟早要学会面对这些 事。”
她不敢说,所有 人的终点都是一样的,之所以拚命努力 ,不过是为了陪伴彼此多 走一段路。
妈妈松开她的手,又 去和值班医生说话了。
楚天青走进病房,竟然 看到外婆和纪明川正聊得起劲。
纪明川把平板电脑放在床头桌上,打开了全球街景地图,熟练地缩放画面,找到了外婆东北老 家的村庄。
他把那 片山林慢慢放大,一寸一寸拖动屏幕上的图案,画面越发 清晰了。
外婆眯着眼睛,凑近了些 ,手指轻轻在屏幕上划着。她忽然 眼前一亮,点开一片山地,然 后猛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这儿,这儿……你看,这儿……就是我爸在山上搭的破窝棚,他那 会儿上山打猎,天黑了也不下山,就在这儿凑合一宿,烧点柴火,把狗拴一边,打个盹儿……就天亮了。”
纪明川算起了辈份:“外婆的爸爸,是我的……曾祖父?”
外婆被他逗笑了。
“那 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楚天青插了一句。
“六七十年前了。”外婆说。
六七十年前?
那 是好 久好 久以前了。
楚天青坐在外婆的床边,看着她布满皱纹的面容,仿佛承担着岁月的沟壑。从前没 有 哪一刻,比眼前这一刻更清晰,时间的轨迹从她脑海里划过去,激起一种令人恍然 的陌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