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勋午睡了不短的时间,庾亮一直在丽春台外等着,此其一。
蜀中度田已然结束,覆田劝农使幕府虽然没有解散,但大部分人已然无事可做,留少许官吏处理收尾杂事即可。
作为长史,庾亮真的闲下来了,最近两三个月甚至在与人下棋度日。表面上看起来非常闲适,但不代表他心里不着急,回到京中后,磨蹭了半个月,终于还是请求入觐了,这便是邵勋问他的第二层含义。
当然,这话无论哪层意思,都足以让庾亮诚惶诚恐,因此他立刻说道:“陛下,臣孟浪了。”
邵勋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庾亮,凝视片刻后,叹息道:“元规,若有朝一日我走了,你——”
庾亮听到这话,直如五雷轰顶,瞬间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因为天子像是在说我若死了,要不要带你一起下去。
但意外地,庾亮却没有太多害怕的情绪,反倒是有些担忧地看向,邵勋,道:“陛下春秋鼎盛,身强体健,何出此言?”
邵勋轻笑一声,道:“元规,你也是从辟雍走出来的老人了,杀伐之事看得不少,如何不知军争的苦楚呢?我身上金创七八处,每到阴雨风雪天,总隐隐作痛,只不过我从不对外人提及罢了。数次北上大漠,千里远征,这日子哪能比得了京中舒适?便是你东奔西走,身边带着僮仆,都觉得颇为不便吧?军中的日子可比你出外公干差多了。朕没那么多精力看顾各方了,你要帮我。”
庾亮闻言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已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之中。
他固然热衷名利,但并非无情冷漠之人。相反他感情丰富,甚至过于急躁操切了。听到邵勋这话,他第一反应不是自己的未来,而是邵太白、邵全忠怎么了?若只是在宫中休养还好,可若不在了,庾亮只觉一片空白、茫然,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好吧,将来他应能自己调整过来,抚平心态,但这会的震惊与失态也是真的。
邵勋感受到了这一点。
看着庾亮脸上那副不似作伪的模样,他用诚挚的语气说道:“元规何如此耶?”
说完,拉住他的手,说道:“当年是真难啊。辟雍共患难之情,犹在眼前。出镇梁县后,元规你又帮我稳固后方,襄城、颍川、汝南等郡顺服,难道没有你的功劳?”
说到这里,他又摇了摇头,道:“晋廷授我平东将军之职,我可没那般自信,印鉴、官服一到,举州如臂使指。但凡有点见识,都不会如此作想。钱粮、器械、丁壮、田地皆在河南豪族手里,即便有匈奴威胁,然若不能被他们视为‘自己人’,我又如何养军?如何发役?如何征战?彼时若无庾氏相助,可没那么容易。而今事过境迁,我确实不再需要只仰仗各地豪族,但事情不是这么做的。四十年来我多以诚待人,元规你素知之,这个江山,还需要你多尽些力。”
庾亮心下感动,道:“陛下,臣……”
说完,竟然有些哽咽了。
中常侍侯三刚带着人送来顾渚苑献上的茶叶,见状脸有些抽抽。
昨日天子还在凝眉苦思,要怎么安排庾亮呢,今日怎么这副模样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清楚庾亮大概又要被坑了——当然,只是猜测,但他的猜测一向很准。
那边天子的声音还在继续:“元规,而今你在天下士人中的名望最高,有些事你就多担待着点,让他们勿要多想,勿要生异心。江南风光好,江南好风光,在江南的日子也愈发安稳了,应该都知道朕没有骗他们了。既如此,心中的怨气也该消散了。朕说话算数,江南不度田,那就不度田。今后好生做事,好生做人,好生做官。试经也好,从军也罢,又或者察举、门荫、召举,该为这个天下出一份力的,就不要退缩。这些事,你该与他们分说分说。”
庾亮擦了擦眼泪,道:“陛下放心,臣肝脑涂地,万——”
“哎!”邵勋扯了一把庾亮,作色道:“胡说什么话?天下大安,朕还要与你共享富贵呢。”
庾亮心下涌起一阵暖流。
天子终究是看重他的。
天下士人领袖?使不得,使不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而今学问比他高的,地位比他低,能力比他强的,名望比他低,总之他确实可勉强称一声士林领袖,虽然不如当年的王夷甫。
最早一批士人已经南渡十余年了,早早站稳脚跟,甚至扩大了家业,积累了财富。就连天气,在住了十几年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们的下一代出生在江南,比他们更适应,甚至把江南视为故乡。天子说他们怨气该消散了,或许乐观了些,但至少消散了相当一部分,今后就别扭捏了,该为国效力就为国效力。
好!是他该承担起大任的时候了,便让妹夫好生休养,繁杂的事情他来做即可。
冬月初六,诏以庾亮为太尉、司豫并兖等十州采访使,察访天下“民”情。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点点交给你
风雪之中,马蹄、铃铛交错,清脆又沉闷。
拱宸驿卒刘民走出院子,向外打量了下,可天地之间惟余莽莽,什么都看不清。而就在他准备退回去的时候,数十骑出现在了远处,缓缓放慢马速后,最终停了下来。
为首一人已经不年轻了,大概五十来岁的样子,满脸沧桑,身上披着件羊皮大衣,看起来十分朴素。
但驿卒是什么人?他们眼光毒着呢。从周围人对老者恭敬的态度就判断出,这人身份不低。光看衣装判断,那你趁早歇着吧,这种从北地过来的人,衣着往往十分朴素,整不好就手握重兵,学着点吧。
事实正如刘民所判断的那样,老者理所当然地进了院子,身后簇拥着一大群人。更有随从粗声粗气地招呼驿卒过来喂马,态度不是很好。
刘民无奈,又喊了几个帮佣,将马匹一一牵走,拿盐水、豆子喂着,他则抽空套近乎:“官人从何处来?”
招呼驿卒的人看着是个队主,闻言瞟了刘民一眼,道:“单于府、云中镇。”
他本以为驿卒会吓一跳,不过看起来神色很寻常,顿时欲言又止。
驿卒看懂了他的神色,笑了笑,又问道:“官人出身哪个部落?”
“拓跋。”队主说道。
驿卒哦了一声,没太多表示,毕竟拓跋什翼犍都成闲人了,既无权也无钱,有一次夜宿拱宸驿,似乎都舍不得住带荷花池的院子——按说不至于如此,他开办了一个造纸作坊和一个皮革作坊,还是很赚钱的,就是抠门罢了。
队主见驿卒没反应,心下凄然。但他也知道,虽然拓跋部在草原上名声颇大,即便分分出去了不少人,依然声名赫赫,可在地大物博的大梁,却不怎么够看。
人家中原、辽东、西域打了一个遍,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马有马,不比你强多了?
想到这里,他默默叹了口气,就连他的主家拓跋克辅,都是来汴梁恭贺邵皇帝的,可能还要接受训示。
想事的时候,他发现驿卒身上竟然穿着一件毛衣,顿时有些惊愕,问道:“我听商徒提及,此物不便宜吧?”
“七八年前不便宜,而今都什么时候了?”驿卒失笑道:“此物穿在身上,比绵衣保暖,就是不太舒服,无法贴身穿。羊毛还是从草原买的呢,哪里我不知道,兴许是平城吧。”
院墙里边,刚亲自喂完自己坐骑的拓跋克辅听了,若有所思。
他不知道汴梁的羊毛从哪里来的,但左不过并州、幽州两处,中原本地的少之又少。
毛衣一物,他自己也穿,确实怪暖和的,穿在羊皮袄里面,不但能避寒气,还能避风,虽然效果不如皮裘,但确实是民家难得的御寒之物了。
要知道,便是在盛产羊毛的草原,他们也不会纺织毛布,而只有毡,毡毯也是很多草原牧人御寒的物品——披在身上,效果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他无话可说了。
产自草原的羊毛,却没法变成毛布为草原牧人牟利,而只能卖一卖羊毛,何其悲哀。
而今上却持之以恒推进毛纺,让中原百姓能够御寒。而在此之前,据他所知,中原百姓买得起绵衣的都少,大部分人遇到冬天只能苦捱,烧火驱寒都不能天天做到,只能在最冷的那几天稍稍引一些柴火——柴火也是要钱的。
邵太白这人,虽然心狠手辣,但有时候也会真心为治下百姓谋福祉。虽然他可能不是真的宅心仁厚,爱护百姓,只是想让他们富足一些,以后好压榨,但他确实做到了。
大梁朝这般一天天强盛,对所谓的四夷而言威压很大。
他这不就奉诏入朝了么?
在驿站歇息了一晚后——拓跋克辅也舍不得住,可能舍不得掏钱,也可能那个荷花池子啥景致都没了,不值得花冤枉钱——第二日,一行人快马南下,直趋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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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春台偏殿内,已经来了不少人。
为首者便是平章政事王丰,单于副都护仆固闾、中书侍郎苏忠顺、左骁骑卫将军达奚贺若、并州治中王昌、少府少监窦于真、供军少监丘敦举等人也来了。
看得出来,这是一场拓跋代国旧臣或者说降人的集体入觐,意味非比寻常。
众人左右看了看,下意识想说些什么,又怕隔墙有耳,遂作罢。
于是乎,一群人像木头一样坐在那里,饮些茶水,用些干果,实在无聊。
许久之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军政大事不能说,聊些别的总行吧?
仆固闾率先打开了话匣子,道:“这茶怪不错的,可卖到雁门关外的茶怎么那么差?”
“还不是穷?”苏忠顺摇头失笑道:“我闻景福公主府有人贩茶,运了蜀中蒙顶至盛乐、平城,惜买者寥寥。反倒是毌丘家卖的中原人不要的烂茶,却卖得很快,你们一个个还说好喝,不坑你坑谁?”
众人哈哈大笑。
大伙确实不太懂饮茶,但吃了太多肉乳之后,确实需要点茶水。喝了解腻,甚至还能再往肚子里塞两块肉,故饮茶之风日渐流行——如果一开始可能有附庸风雅的因素的话,后来是真需要这个了。
“好茶买不起啊。”单于府参军封震说道:“我们拾贲部本就穷,地方也不好,冷得要死,时不时需要朝廷赈济,哪来钱买好茶?我家又没有子弟在中原为官——”
说到这里,他瞄了眼拓跋克辅,有些酸溜溜。
昨日参观了位于定鼎门右大街宣仁坊的拓跋宅,那叫一个气派。最关键的是,还与尚书左仆射毛邦之宅相邻——有一说一,毛邦早年住此宅合适,现在则有些低了,朝廷在最好的地段有官邸,给在职高官居住,但毛邦说自己在京中有宅,无需浪费公帑,博得了一片赞誉。
拓跋克辅有这样的宅子,其子拓跋奉天又在中原为官,认识了许多人,自然来钱容易。封震见到他们家中甚至摆放着产自江南的物件,一打听才知道拓跋克辅竟然派了几个子侄去到宣城,收买了一块地,然后逐年开荒,而今已颇有产出。
与拓跋氏一比,封氏简直就是叫花子。
拓跋克辅也感受到了对方的目光,摇头道:“早和你说了派子弟南下,你却思虑过多,现在如何?”
封震有些尴尬,不再说话了。
他记得两人间的那场对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暗地里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一旦太多家人留在中原,便形同质子,想舍弃也难了。
拓跋克辅明白这个道理,但不想折腾了。
拾贲部放牧的位置不太好,离漠北很近,与那边的部落来往密切,有些小心思也正常。这就是各人的选择不同了,谈不上谁对谁错。
这边两人在说话,那边又形成了小圈子,谈起了蜂蜜、毛皮、马匹的买卖。
后两者还好,可谈到蜂蜜,纷纷说价钱虽然涨了,但还是回不到以前了。交州蔗糖源源不断北运,挤占了很大一部分蜂蜜市场,而今广州及扬州部分地区也开始种植甘蔗,简直让人没法活了。
更有那消息灵通之人,说以前的块状杂糖让人望而却步,但中原人大力改进,已然出现了粒状砂糖,蜂蜜的销量还得跌。可怜草原本来就没多少可供交易的商品,而蜂蜜是重中之重,如今全完了。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跟着叹气,说毛皮和马同样受到了冲击,盖因辽东加入了争竞。
少府少监窦于真一直没说话,只默默听着,听到最后,心中暗笑。
别看这些人抱怨连连,可你若让他们从此不要和中原做买卖了,却不可能。
他们已然尝到了甜头,哪怕利益减少了,那也是很大一份利益,断然难以舍弃——说实话,自古至今,哪个部落不想与中原王朝互市,从上到下都想。
从这个情况来看,天子对拓跋诸部的改造是相当成功的。财帛动人心,这句话一点都不假,就连普通牧人都得到了做饭急需的锅碗瓢盆,没人想和大梁朝对着干,至少现在不想。
而就在窦于真清了清嗓子,想要说话的时候,宫人入内,请他们移步正殿。
众人遂不再说话,纷纷理了理袍服,入正殿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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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之内,天子的声音隐隐入耳。
“慕容仁妄自尊大,流徙远方,尔等当诫之。朕并非苛暴之人,可若有人违逆,朕便是想赦免都无由。”
“天地至仁,尚有霜雪。征讨不从,理合用钺。尔等谨记之。”
“皇梁禁军六万、府兵十六万余,大发之下,何止百万众!便是将草原犁个天翻地覆,又有何难?”
后面的话听不太清了,但窦于真心下一凛,知道这话既是对别人说的,也是对他们说的。
其他人也听到了,个个面如土色,廊下的寒风似乎也变得更加寒冷了。
好在没用多久,他们就见到一群人离开了正殿,在官员的引领下,步入风雪之中。
窦于真抬眼看了下,其中有个人似乎是宇文悉拔雄,而后者也扭头看了下这边,没说什么话便离开了。
片刻之后,那位大名鼎鼎的侍卫亲军督邵贞走了过来,道:“诸位请随我来,陛下、太子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