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你。”沈昭说。
霍宗琛心内一窒,想去探究沈昭的表情,他却已闭上了眼。
“你好起来,才有力气恨我。”他略笑笑,挨着沈昭躺下,贴得很近,摸着他头发,“快点好起来。”
夜里沈昭又起了热,晚上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他昏沉着不醒,梦里也在哭。霍宗琛伺候到后半夜,听着他一声声的抽泣,有时还带着恐惧的尖叫。他梦里没有霍宗琛,有也只是杀戮者的角色。
“醒一醒,”霍宗琛小心地搂住他,“好了,不哭了。”
沈昭迷迷糊糊中睁眼,看见他,好似仍在梦中,惊惧着后退,霍宗琛从后托住他:“醒醒。”
沈昭清醒片刻,从梦中逐渐回神,他看了霍宗琛好大一会儿,眼中情绪万千,但最终一字未言,闭上眼睛又睡去了。
霍宗琛不忍再逼他,可沈昭认定他心狠,每每他端饭来,总是不用多说,会尽量多吃。他伤口慢慢恢复一点,逐渐可以吃些别的。稀粥参汤喂够了,霍宗琛加了温补的药材,熬了浓白的鱼汤。
沈昭照例乖乖喝下,只是皱着眉头,干呕几次。
“好了,”霍宗琛将碗放下,拿清水给他喝,又用帕子给他擦嘴,“不喜欢就不喝,一会儿做点别的。”
沈昭只看着他,霍宗琛无奈,道:“她已用过饭,被嬷嬷抱去玩了。”
他这样说,沈昭便垂下头。他刚吃下一点东西,霍宗琛没让他立刻躺下,坐在他身后,叫他倚在自己胸前,这样靠一会儿。
沈昭瘦脱了相,这样搂着只觉分量飘飘。他已脱离随时丧命的危险期,可霍宗琛仍然觉得经常感受不到他的呼吸,所以常常靠近,确保沈昭还在他这里。
“我已将江文锦安葬了,与刘绎秘密合葬,昨日着人带宁宁跪拜过了。”
沈昭不说话,霍宗琛也没有话再说,只安静地搂着他。
到了夜半,霍宗琛臂弯一空,惊醒过来,沈昭居然不在床上。
他骤然起身,点了灯追出去,发现沈昭站在院中,茫茫然看着天上的月亮。
他只着薄薄的里衣,光着脚,在寒冬的夜里,孤零零一人立着,伤口渗出的血点点猩红,像开在身上的梅花。月光寂寥,更显凄冷,沈昭仰着头,霍宗琛看见了他眼角的水光。
他是那么孤独,没有人能走近他。同这满地月色一起,霍宗琛方觉自己大错特错,心里也如同结了冰一般,僵硬不敢动。
可沈昭还赤脚站在冷地,霍宗琛拿了氅衣将他围住,小心地将人抱起来,在院中的椅子上坐下。
沈昭无声地流泪,月色照在他脸上,叫他看起来可怜可悲。霍宗琛用衣服将他冻红了的脚包起来,贴贴他的脸,感受到一点凉意。
“我好想她。”沈昭说,“我想去看看她。”
“好。可是要等你身体好一点。”
“明日就去吧。”他说。
霍宗琛再说不出拒绝的话,裹好衣服,将人抱回房间了。
沈昭强行走动,伤口需要再上药,他浑身冰凉,嘴唇泛青紫,霍宗琛将他放回床上,他还在发抖。
霍宗琛握住他的手,脱掉衣服,贴着他,帮他取暖,等沈昭渐渐平静下来,才帮他换药。那伤口狰狞,即便看过多次,霍宗琛仍止不住心颤。
这道伤是沈昭替他挨的,沈昭的不在乎,比他的在乎更有分量。看起来平平淡淡,吝啬给出感情的沈昭,为他挡箭也毫不犹豫。
霍宗琛躺在他身边,却觉得沈昭离他很远,他抓不住,因此满心困惑懊悔,总至黎明不敢深睡。
第54章
沈昭要去看姐姐,霍宗琛提早吩咐备好了车马。
往那里去的路既远又偏,车内有软垫,车架处铺了厚棉布以做缓冲,即便准备万全,到的时候,沈昭伤口也已渗血。
他着一身素衣,披着厚实的大氅。凛冽的寒风一刻不停,沈昭缓步走过去,对那座矮矮的坟墓,叫了一声姐姐。
随从都留在很远的地方,霍宗琛提着祭品,一一摆好了。
往事前尘,多少曲折坎坷,只余眼前一抔土。沈昭抚着那块空白墓碑,慢慢蹲下,挨着坐好了。墓碑冰凉没有温度,沈昭靠在上面,很久才叫一声:“姐姐。”
“姐姐,你一定怪我,恨我吧。”他不再替自己辩解,喃喃道,“要是从来没有我就好了。”
天边泛起灰白,雾蒙蒙的,可能要下雪了。霍宗琛将祭品烧了,叫沈昭走。
“要变天了,回去吧。”
沈昭点点头,便要起身。霍宗琛有些惊讶,忙去扶他,沈昭踉跄两步,自己站稳了。
“怎么样?”霍宗琛担心地问。
“我想去走走。”沈昭说。
霍宗琛看看天,又看沈昭。他虚弱成这个样子,风一吹都站不稳,衣服下面的伤还未处理,天虽冷,可他的手心还是湿的。
“找一个晴天,我陪你出来,好吗?”
“可我就想今天,”沈昭看他,“今天不行吗?”
“行。”霍宗琛帮他把兜帽戴上,挡住了一点风,牵住他的手,沿着小路往前走。
沈昭又回了次头,朝那墓看了一眼,这才慢慢走掉了。
沈昭走不快,可能因为痛,有时候还会停一停。霍宗琛攥着他的手,借给他一些力。过了那一段坡路,眼前开阔许多,冬日里草木枯黄,杂草稀疏,被风吹得瑟瑟。
沈昭的几丝头发被吹到脸上,霍宗琛帮他拂开了。
“你为什么这样?”沈昭任他摆弄,脸上是浓重的不解。
“真搞不懂你,”他低下头,说,“你不累吗?”
“你累了?”霍宗琛只作听不懂,反问他,“还是回去吧,伤口是不是很疼?”
沈昭笑了:“是啊。我很累,也很疼。”
“从许久之前,我便经常觉得累。姐姐丢了,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柳大哥时常骂我,我们一起去找,找来找去总不见她,我日日夜夜痛苦自责,为她悬着心,总是睡不着,有时候就觉得累。”
“后来遇见刘珩,斗不过他,只能整日与他虚与委蛇,求一条生路。可但凡要得到,必得付出一些,他高兴了便要关着我,不高兴了更是。刘珩帮我报仇,杀了人我就开心,可夜里躺着,也觉得累。”
“疼就更多了,”沈昭抬手捂了捂胸口,“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在泡药浴吗?那药水并不治病,只是止疼。我与姐姐逃亡途中,被无耻之人强喂过毒,他们怕我二人逃走,就想了这样的主意。我不忍姐姐遭此对待,悄悄将她的药一并喝净。没有死,但浑身总是疼,疼起来骨头缝里都透着冷。其实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是有一次,我医馆的师傅看不下去,为我开了方子,方子解不了毒,止痛却有奇效。我从此依赖上,痛苦的时候就想躲进水里,药水让我暂时忘记一切,也忘记痛苦。”
沈昭从未与他说过这么多,霍宗琛了解一些,不了解的更多,他握着沈昭的手,越听越痛,痛沈昭所痛,也感到莫名的心慌。
他们立于平地,却似在崖边。霍宗琛攥着沈昭的手出了汗,抓不紧一样,好像一松劲,沈昭便会一步跳下山崖,离他而去。许久之前做过的那个梦与此刻重叠,霍宗琛后背升起凉意,细汗叫他感到一阵寒煞。
“回去再说吧,”他道,“你身体受不了。”
“我想在这里吹吹风,”沈昭已经有些发抖,“这里的风吹得我很舒服。”
“我的身体可以,你把我救回来,不会就这么死了。”
他的语气略带遗憾,霍宗琛不喜欢听,叫他别说了。
“你总是说我的身体怎样,”沈昭道,“我想我比你要清楚一些。关于你对我,我曾有过许多疑惑,为此辗转难眠,欣喜过也伤心过。”
“我知道其实你是喜欢我的,这一点我从没有怀疑。你是祁北的王爷,权势盛长得好,要什么样的人得不到,若不是因为喜欢,可能连看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可也仅仅是喜欢吧,也可能争着抢着的东西更有趣味,总之不会是爱。”他说,“是因为我长得好吗?可我现在不好看了,满脸病容,神色憔悴,没有什么值得你再蹉跎时间的了。”
霍宗琛的眉头越皱越紧:“是不是爱我自有判断,我只要你跟我回去,待在我身边。”
“凭什么?”沈昭问他,“你要我待在你身边,我便要待在你身边吗?我最讨厌痛,可待在你身边总让我感到痛。你不顾危险将我摔下马时,逼我吃阻穴散时,睡过又翻脸用刀指向我的时候,我都是很恨你的。”
“那日你又出现,我明明还恨你,恨你的无情,也恨自己随意被你戏耍。可是许久不见,却也很想你,你亲一亲我,抱我抱得那么紧,我便想原谅你了,想跟你去北境看看,跟你去跑马,不准你再笑我。”
“你对我那么好,好到我以为你是真的爱我,可是你又转头领了追兵来。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今夜姐姐难逃,我也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