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笑着点点头,用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温柔地告诉沈樾之:“我会回来的。”
哪怕只留下一线希望,对于沈樾之而言,都不会那么残忍。
“贺吟,不要骗我,我会等……”
“你”字尚未出口,沈樾之便觉怀抱骤然一空,磅礴神力瞬间迸发,化作数道金色光团,从他怀中汹涌飞散。每一道都从他身上穿拂而过,像是爱人的抚摸,也是最后的诀别。
红莲香息骤然大盛,宛如一场哀鸣的雨落在了三界,终将灭世大阵中腾腾的怨气扑灭了。
“贺吟……贺吟?”
过了很久,沈樾之捂着脸,很小声地说:“还没告诉你,我愿意做你的道侣啊。”
不论重生多少次,他的答案,始终没变过。
——他愿意。
…………
人间,上京,明渊真君武神庙。
一阵狂风骤起,惊起数名在此避难的百姓,他们瑟瑟发抖地蜷在角落,犹如惊弓之鸟,不断地拜求明渊真君能够镇住外面的妖邪。
他们不知道的是,明渊真君本人此刻正坐在高大的金身之上,提着一壶竹叶青自酌。
杯中酒色清澈微碧,摇曳如青翠修竹,入口时带着淡淡清甜,细细回味,却又有一缕草木的苦涩从舌底卷出。酒香里夹着竹叶的清香与药草的清凉,既不浓烈炽热,也不寡淡无味,而是清雅别致……就像那个人一样。
裴渊用指腹摸着杯沿,试图借着酒醉,能再看一看他的太子殿下。
回看他这一生,就是个被老天捉弄的笑话。
江南一带,商贾林立,其中裴家尤为显赫。裴家老爷与夫人鹣鲽情深,成婚多年仍不纳妾室,以此传为佳话。
在一个春天里,裴家夫妇喜得一子,起名为渊。
裴家为小少爷办周岁宴的时候,有个道士曾来蹭了一顿好饭好酒,为此主动提出为孩子卜算命卦。这不算不要紧,一算便算出裴家少爷乃是百年难遇的好根骨,且颇有仙缘,好好教导,假以时日必能有大成。
有句话叫做鸡犬升天,是讲仙人飞升时,曾予大恩德之人也能沾光。即便不能一道升入仙界,也必能在轮回道中永受福泽。
临出口的话拐了个弯,道士说,裴少爷乃是天煞孤星,亲缘浅薄,劫难重重,此生必定克尽身边亲近之人,且极易半途夭折。
判句一出,吓得在场所有人都面色煞白,裴夫人更是哭喊道我一生行善,为何我儿竟是如此命格,老天不公!哭着哭着竟是晕倒在地,裴家上下一时间乱成一团。
道士又道,此命格不是没有破解之法,只是需要小少爷拜我为师,潜心修炼,以身入无情道,无情便能斩断一切孽缘。来日若是无情道大成,更能跳脱因果之外,摆脱凶极的命格。
裴家夫妇信以为真,尽管万般不舍,还是将孩子送给了道士。就这样,连话都说不利索的裴家少爷,随着道士,开始苦修仙道了。
师父自小教导他,情即是绊,情即是劫,情即是障……只有舍下一切,忘却尘世之情,才能远离因果,得道成仙。
裴渊自认学无所遗,人世间的七情六欲都离他很遥远,无论何事都不能激起他心中的波澜,就连他父母的死讯传来,他也没有任何的悲伤。
他时常觉得,自己与世间众人好像隔着一层薄膜,无法触摸到喜怒哀乐的温度。
好像活着也可以,死去也没什么所谓。
直到大齐三百七十六年,大齐太子亲下江南巡访……他遇到了齐曜。
这一年,他十九岁。
前十九年的光阴,他都与师父住在一个道观之中,出门也是为了采购物资,唯一一趟远门就是回裴家奔丧、处置家业。
某天,师父忽然对他说,你的剑术已臻化境,但还欠缺历练,是时候入红尘中,自悟剑意了。
就这样,少年背着一把长剑离开了道观,踏上了寻找剑意之途。
他一路降妖除魔、劈风斩浪,来到青州,已是三月之后。
时值夏末,蝉鸣聒噪,裴渊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忽地想起青州盛产一种名叫竹叶青的酒,最适合祛夏燥,于是爬了起来,向店家打听哪里的酒最好。
顺着店家的指引,裴渊来到一家酒楼,挑了个窗边的位置落座,将窗子打开,静静享受着夜风微澜。
竹叶青和下酒小菜刚端上来,还没等动筷子,他怀里就忽然落了一个人——身段柔软,满身馨香,紧紧地抱着他的脖颈,好像一条无骨的美人蛇。
“小道长,救救我……”那人一身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将脸死死埋进他怀里,“有人在追杀我。”
裴渊向下一看,这人穿着一身青色襦裙,身形清瘦,眼若秋水,但真上手抱了就能感受得到,这绝对是一副男子的骨架。他脸上妆容俱全,却不显得怪,嘴上的胭脂在不知在哪里蹭花了,在颊上暧昧地糊作一团,反添几分娇憨。
尤其是配着那紧张又警惕的眼神,无端让人想起路边的小花猫。
爱是什么?有人说,爱是始于容颜,有人说,爱是日久生情,还有人说,爱就是柴米油盐的一辈子。
裴渊也说不清爱是什么,他只知道,有人从窗外闯进他怀里,猛地一撞,就将他锈了多年的心脏撞出了响音,“咚”的一下,叫他自此再不能忘。
后来,裴渊才知道,美人名叫齐曜,是大齐的太子殿下,奉旨亲来江南查办官员贪墨之事。太子殿下一路上多次遭人刺杀,身上有伤未愈,无奈之下只好扮做女子浑水摸鱼,逃来了青州。
今夜他这扮相终于被识破,杀手紧追不舍之下,旧伤裂开,与部下还走散了,实在是没办法了,情急之下破窗躲进酒楼,阴差阳错地遇见了裴渊。
第二次见美人,也是在这家酒楼。
坐在雅间里的齐曜换回了男装,一袭青衣宽袖,更衬得他肤白如玉,好似被夜雨浇湿、躲在叶中散着幽香的栀子。
齐曜坐在主位上,见他来了便遥遥举杯致意:“道长,那日毁了你的好酒,今日特来向你赔不是。”
裴渊喉咙一紧,不敢再看,垂首跪在他身前行礼道:“殿下折煞我了。”
“你过来。”太子殿下这般命令。
裴渊依言膝行过去,不敢直视这位未来天子,他不是怕,而是说不出的慌。
见他这样,齐曜一下就笑了,他凑近脸去,吐气如兰:“小道长,这些日子,我听了好多关于你的故事……听说你出世不过三月,在古潭斩蛟妖、苍崖擒鹰怪,怎么到了我这里,怕成这样?难道说我长得比那些精怪还吓人?”
裴渊额上的汗滴了下来,齐曜伸出袖子帮他擦汗,“我这里呢,眼下正好缺一个能神通广大的侍卫,护送我安全回京。我思来想去,道长英武神姿,正是不二人选。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裴渊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他是出来历练的,不是真的还俗入世做谋臣的。
齐曜求他,带着他去摸自己肩胛的伤处,眼里雾气氤氲,可怜极了,“我手下的人还剩不到三成,你若不帮我,我就是真的要死在路上了呀……”
最终,裴渊还是没能舍得拒绝他。
就这样,他做起了太子殿下身旁举世无双的裴侍卫,也成了太子殿下口中时常念叨的阿渊。
齐曜比他年长几岁,且性情通达、心思玲珑,裴渊时常冷着一张脸不说话,也不觉无趣,总能自如应付。回京的路上,他总是格外包容,处处体贴,带着裴渊看遍人间烟火,体验人生百味。
两人在回京路上几经生死,性命相托,裴渊的心也开始跟着乱了。
后来,他明白了自己这种想要时时刻刻都跟齐曜在一起的渴望,叫情。
他修了十几年的道,竟就这样被轻易破了。
可他不后悔。
后来,齐曜趴在他怀里,长发交缠,皮肉相贴,带着一丝沙哑问他:“阿渊,你会不会怪我坏了你的修仙之途?”
“我已经得到世上最好的宝贝了,人不能贪得无厌。”裴渊亲了亲他湿漉漉的眉眼,“而且,没有你的地方,于我而言就是炼狱。我不愿再成仙了,留在人间与你做夫妻便足矣。”
“阿渊,得之我幸。你这么好,要是可以,我真想给你生个孩子……等我登基了,第一件事就是封你为后,好不好?”
两人十指相扣,裴渊在心里说道,亦是我幸。
……
大齐三百七十九年,天降暴洪,各地连起水灾,扰得当时监国的太子殿下夜不能寐,一月下来,人清减了一圈。
齐曜随从不向裴渊诉苦,但裴渊知道齐曜最大的心愿就是大齐能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看到百姓困于水灾他比谁都着急。
裴渊不忍看他焦心,便在探测地形后,采铜炼胚,择地开炉,历经四十九日昼夜,炼成了一口青铜钟。此钟一成,他便以灵钟为阵眼,做法以令镇水止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