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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渐西沉,无咎轻车熟路收捡着糖罐墨盒。青石板余温未散,一名老人经过时破天荒打了个招呼:“收摊了呀?”
他抬眸望向来人,苍老面孔很是熟悉,是邻街卖豆腐的小贩。日复一日在这个点推着板车归家,只是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有过半点交谈。
老头自顾笑着继续道:“我家孙儿下月娶亲,想订一对龙凤糖画,另外,还想请先生替我写张喜帖。”
无咎轻轻皱眉:“不会。”
老头看起来犯了难,神色还夹杂着几分尴尬:“怎么会...先生字画远近闻名的好,我们邻舍一场,其中可是有什么...”
这回换他嘀咕:“谁传的?”
“这...街头巷尾不是都在传?先生竟不知?”那老头试探性开口,半晌,笑意重新爬上眼尾,“别的的真真假假辨不清,但传言先生生性孤僻,不轻易与旁人相交这点看来倒是真的。”
无咎不语看人。
他画的东西一直就那寥寥几样。不是简单压出的圆形糖饼,就是随意浇出的线团,再者就是写写他的名字。若有人铜板给得多些,便破天荒地用墨汁勾勒几株花草。
实在不明白求喜帖的人怎么会找上他。
“走走走,太阳快落山了,边走边说,”似乎看出疑惑,老人擦了擦汗,笑道,“我前段时间路过酒楼时,听见里边几个秀才在里头高谈阔论,红色头发,一听就是您,错不了。什么造化天成...丰神玉秀?”
“老头虽不大懂,但肯定听得出都是些好词。”
“人好,卖的东西自然也不差。这不是想着我们住得也不远,索性就过来问一嘴。”
无咎敷衍应了声,仍是吝啬地扔出两字:“不会。”
喜帖要写的字太多了,他顶多能把凤凰身上几根羽毛画出来。
这点冷淡姿态丝毫没能消减老人的好奇,短暂的接触中,识人无数的老者已然粗略将眼前人性情摸清,兴致勃勃继续搭起话来:“不要紧不要紧,邻里邻居的,到时候还请先生务必赏脸光临孙儿的喜宴。话说回来,先生何许人士?怎么会想到来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无咎默然不语,边走边静静望着远处黄昏笼罩的山脉。
老人心领神会也不追问,只乐呵呵换了个话题。
夕阳拉长两人并行的剪影,橘黄的天色逐渐黯淡。
闲谈中,最后一丝余晖也彻底隐没。
“天都黑了,得回家吃饭喽,不然该挨唠叨了。”停在巷子的岔路口,老人笑眯眯回头打了个招呼,“先生明日还出摊么?”
无咎正低头打量着老人死活塞来他手中的几块豆腐,闻言头也不抬道:“照旧。”
若想离开此界,唯有自伤一途。
不过以他的习性,大概要很长很长很长时间...才能真切生出对自己动手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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摈弃了所有明亮光源,他仿着此间最寻常人家在烛台上立稳了几只白烛。
将熬糖的石板浸进清水,冷却的残糖敲碎收进陶罐。待到一切收整完毕,新月已高悬天际。
昏黄光线下,他伏在桌面,仔仔细细将白日收到的铜板整整齐齐码在桌面。
一旁并列还放着那朵如今暂且没法打开的莲花藏宝库,和有些发灰的储物袋。
他什么也不缺,仍是无端对这些换来的旧铜板极感兴趣。
清点完毕,比昨日赚的又多了几枚。
无所事事的人托腮坐着发了会儿呆,许是因着黄昏之际的交谈,原本准备躺下的人又扯出张纸意图写点什么。
思索间墨笔悬停,迟迟未落。
然而到最后,泛黄的纸张也只留下他写得最为熟稔的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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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他以为会很快厌倦此地,但停留的时间竟比想象中长。
只是当他又以为会一直呆下去时,某日傍晚,忽而在一名时常上门讨要糖的幼童眼中看到不加掩饰的惧意。
习以为常沐在稀疏平常友善目光中的人恍然回神。
不知不觉,竟已在这偏僻小城呆了十余年。
未有半点变化的容貌终于还是再次引起了凡人的警惕。
卖花的幼女嫁做人妇,嬉闹的孩童华发渐生。
流言猜忌渐盛之际,拥有一头殊异红发的青年突兀消失在了这方小城。
街头巷尾一时议论纷纷,只是随着时间推移都渐渐消失在人们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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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沿着槽河北上,去了边塞孤城。看烽火狼烟散作云絮。
戍卒换防时总见他独坐烽火台残垣,黑衣被朔风刮得猎猎作响。索性递来浊酒,醉意熏染间拉着他闲话半生。
大漠的风景也很快看倦,他又南下租了条乌篷船。
梅雨时节撑篙过桥洞,抱着船娘赠他的莲蓬坐在船头掷食引得鱼群簇拥争食,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辗转间又至海畔一处不知名的小渔村。
偶尔跟着渔村中的少年们趁潮水褪去时拾贝,只是里头东西的成色比之当年朝夕海逊色太多太多。
夕阳将海浪染成金红,无咎盘腿坐在礁石上,看着身前堆起的曾经根本看不上眼的破烂,仍是一股脑塞进了包袱里。
枯叶遍地。
他沿着官道悠哉晃去了此间最繁华的京都,看顶着萧瑟秋风赶往会试的举人,看他们尔虞我诈争斗不休争夺名利,看放榜之日癫狂痛哭众生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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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逢梅雨时节,雨水淅淅沥沥。无咎撑着油纸伞走过山道,突兀停在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前。
殿宇并不宏伟,青瓦被雨水洗得发亮,香客们挤在檐下避雨,谈论着庄稼收成与儿女婚事。
他收了伞立在廊下,看烟火缭绕中的人们跪拜祈祷。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正为信徒解签,抬头时目光相交,微微一怔。
雨稍歇时,老僧提了陶壶走来:“施主面生,可要饮盏粗茶?”
茶水滚烫,是市井最常见的陈茶。
他没应话,只是不紧不慢收伞坐下。
“不求支签?”老僧问道,皱纹里蕴着慈祥,“求姻缘、求功名,还是求家人平安?”
无咎抬眸望着大殿中的泥塑佛像。
面目与记忆中的人并无相似,唯低垂的眉目间有一分莫名的慈悲相通。
“愿?”他唇角牵起一丝淡嘲,“若许愿有用,世上早无憾事。”
老僧在他身旁的石凳坐下,缓缓笑道:“老衲在此四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许愿人。”
“有人求富贵,有人求姻缘,有人求长生。施主的目光,却与他们都不一样。”
无咎抬眸,望着殿内袅袅烟雾,恍惚间,仿佛又见那人端坐莲台,眉目温柔却寡言少语的模样。
“曾认识一人,”许是此情此景,莫名勾起了埋藏心底多年的少许记忆,无端有了点倾诉意愿。无咎托腮指尖轻拨着茶盏,声音平静如水,“他因我而死。如今神魂俱散,再无轮回可能。”
老僧沉默片刻:“老衲不懂什么神魂轮回。只知这世间最难的,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
雨骤然暴烈,一个小沙弥蹦跳着过来,将遮雨的帘布向外扯了扯。
但飘飞的雨丝仍是将衣摆溅湿了大半。
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无名石桥上,那人沉默地将伞倾向他这边,自己的半边僧衣却淋得透湿。
他停顿了很久,目光望着茶水,却没什么焦距:“我想问他,为什么。”
不是问为什么死,而是问为什么爱。
老僧添了茶,水声哗哗:“有些人啊,就像这雨。落下时不言不语,润泽万物也不求回报。问为什么,或许只因他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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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中钟声乍响,惊起暮鸦群飞。
撑伞下山的人似有所觉,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的古寺静谧安宁,老僧正立于庙门送行,俯首朝他作礼。
不知不觉,在此间竟已倏忽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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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雪落无声,红梅纷落。
无咎一袭经年未改的红发墨衣懒散倚在檐下剥花生,忽而察觉指间异动。
——那缕伴他百年的琥珀色残念,如今已几近无色。
指尖微不可察一颤,垂眸注视残念的人却没什么多余动作,依旧维持着斜倚的姿态,眸光无哀无惧。
凝视良久,一丝莫名的倦怠涌上心头。
他也许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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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神境的天亘古不变蒙着一层灰暗阴霾,失踪百年的身影突兀现身在弱水河畔。
无咎抬眸望向对岸黄泉,不声不响在他曾经发芽的焦土上屈膝坐下。柔软的纯黑衣摆四散铺开,乍然望去,像是墨莲中生出了一点红蕊。
彼时他异常想离开的地方,兜兜转转到最后,竟仍是他唯一的归宿。
他伸出手,看着那缕被他细致护佑了百年的熟悉残念静静躺在掌心。
从小世界回来的这点时间,淡至无色的絮物已然突兀泛起了翻涌的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