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是帝京最令人艳羡的女人。
她由皇帝指婚,嫁到了最显赫的虞氏做主母。
她有极为丰厚的嫁妆,每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光是凤钗便有整整两箱子,她若想每天都戴上凤钗,那么一整年都不会重样,她的父兄还说,会找有工匠继续为她做更多更好看的样式,来供她挑选。
她是让公主后妃都羡慕的人。
可她的丈夫不喜欢这样的奢靡,尽管他没有对她说什么,可她从他脸上看到了不赞同。
人人都是这样,可偏偏是他要做个苦行僧。
于是她变本加厉,她想——他不过是道貌岸然的假正经,他若是真的那样克己复礼,那虞氏凭什么做了魏朝第一等的世家?就凭他那么不懂情趣得像个木头?
可那装腔作势的人一辈子没摘下他的面具。
她那两箱凤钗遗失在了离开帝京的路上。
或者是留在了帝京的虞府之中。
她常常希望那时她就和她的父兄一起死在了帝京。
而不是孤独一人到了平城。
她的一儿一女与她好像陌生人一样生疏。
她的丈夫永远是那样冷漠忙碌。
直到他捧着绣着金鹧鸪的罗襦笑着出现在她面前,他说,嫂嫂帮我看看这料子,我实在没见过这样的料子,有人送到我这里来,我都不识货了。
她道,这金银线看着粗糙,实在太不精致。
他便接着道,还好有嫂嫂帮我,下回再有人送这样物事来,还请嫂嫂替我多看一眼。
她缓缓眨了眨眼睛,眼前的他满目鲜血。
他站立在那里,一言不发。
“你怪我吗?”她喃喃问道。
他笑了笑,头往后一仰,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到了她的床前。
她不觉得害怕,她低头去看,那头颅却变作了虞悫的模样。
虞悫的神色平静,他睁着双眼,如从前一样看着她,喊她母亲。
“父亲叫我来接母亲,母亲与我一道走罢。”头颅长出身躯,他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脖子上插着一把裁刀,他的衣襟上全是血。
“你……会怪我吗?”乔氏问。
虞悫伸手拔下了脖颈上的裁刀,放到了乔氏手中,他没有说话。
乔氏缓缓握住了那把沾满了血迹的裁刀,她声音止不住颤抖,她问:“你的父亲呢?他不怪我了吗?”
虞悫没有回答,他只是转了身。
窗外阳光突然大亮,眼前的一切都消失无踪。
乔氏低头,她手中并没有裁刀,可却有褐色的血迹若隐若现。
她闭上眼睛,缓缓躺回了床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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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幔帐把阳光遮挡在了窗外。
殿中昏暗如夜晚一般。
虞思睡得并不安稳,她的眉头皱起来。
她在做一个梦,一个混乱又理不清头绪的梦。
她听到了父亲虞彻熟悉的沉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
可她却听不真切他究竟在说什么。
她想要开口问询,可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突然,她听到了萧烈的声音,她猛然惊醒过来,萧烈果然就在她身旁。
他亲自从一旁取了衣物递到了她手中,他的声音有些紧张:“刚才你府上的人来了行宫。”
虞思接了衣裳披在身上,一时间还没从梦中完全醒过来一般,她看向了萧烈:“他们说什么?”
“你母亲去世了。”萧烈说。
虞思愣住,她竟然一时间只感觉到了错愕。
甚至是荒谬。
还有荒唐。
她为什么不是觉得伤心?
不觉得惊讶?
“思思?”萧烈担忧地看着她,“我陪你一起回去好不好?”
虞思回过神来看向了眼前人,她却还在想梦中虞彻在她耳边说的话。
她实在想不起来她的父亲对她说了什么。
那只是一场梦罢了,她为何对一场梦那么计较?
不知哪里来的水珠从她脸颊落下了,她看着萧烈拿着手帕往她脸上擦拭。
她不觉得是自己在哭。
殿外似乎有宫人说话的声音,与他们对答的似乎是大将军楼铭,还有跟随圣驾一起的官员们。
萧烈柔声在哄她,他说一切有他在呢。
她闭了闭眼睛,沉默地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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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离分
魏朝二百余年,虽常说以孝治天下,但终其一朝也都并没有严苛地按照大儒们所说的那样规定居丧守孝服制。
初时朝代新立休养生息,要让饱受战乱的中原大地重新恢复生机,魏朝的皇帝还曾下诏明确反对禁止那过于长久的守孝制度。
到朝代中后,那些居丧守孝的服制几乎成为了士大夫们用来谋求利益的一种手段,明眼人也都知道那些不过都是谋求权势的虚伪表演,自然也便不会有人把这些太当真。
再到魏朝覆灭天下大乱,百姓
颠沛流离,公卿贵族惶惶不可终日,死人都快要比活人还多,太平二字烟消云散,更加没人提起那些所谓的居丧守孝了。
故而到天齐初立的如今,大儒们常说的那些居丧守孝服制仍然与魏朝类似。
虞思跪在乔氏的灵堂中间颇有些心不在焉地把手中的钱纸一张一张投入了面前火盆当中,她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久到那时候魏朝尚在,她和虞悫一起跟在虞彻身边念书,其中有一本并不算太长的孝经。
那时候她与虞悫都年纪小,于是虞彻便叫他们反复诵念着一些彼时其实并不能太懂的文章,
便就在此时此刻,那篇孝经中那些段句在她心头一句一句吞吐出来。
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①——敬?她抬头看了一眼装殓了乔氏的华丽棺椁,复又低下头去。
那些文字在火盆绵延火光中跳跃连成了陌生又熟悉的语句——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②
她再次看向了那描绘着瑞兽仙人的棺椁。
虞彻温和平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他道,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不乐,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也。③
他问,思儿读了这么久的书,读懂了吗?
十余年前的她在帝京的虞府书斋中仰着头回答她的父亲,她道:“我读懂啦,我早就明白了呀!”
闭了闭眼睛,她重新在火盆里面放下了一沓厚厚的纸钱。
火焰把一切都能烧成灰烬。
身后传来董梁的声音,他道前来吊唁的人已经到了门口。
虞思稳了稳心神,扶着身边的青豫和子言站起身,她看到虞氏族人也已经候立在门口。
这竟是比虞衡去世时候更隆重更盛大的葬礼。
当然了——自然了。
葬礼永远是给活着的人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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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肃立在堂中,看着属于天齐的官员同僚们在大将军楼铭的带领下进到了灵堂中来。
他们上前来依次行礼,她在一旁依次回礼。
楼铭先道:“我等奉旨替陛下前来吊唁,请太傅节哀。”顿了顿,他扫过虞氏族人的形状,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又道,“你放心,我们拦住了陛下,不会叫你为难。”
她便想起那日她不叫萧烈过来虞府,两人又大吵了一架的事情。
她与萧烈又相互说出了许多诛心之语,最终是雷昭壮着胆子去找来了楼铭来劝。
她有两日没见到萧烈,此刻她发觉若不是楼铭提起,她甚至并没有想起过他。
可她还是感激楼铭,若不是有他那日劝解,还不知究竟会闹成怎样情景。
于是她再次恭恭敬敬道谢,她道:“那日给大将军添了许多麻烦。”
楼铭叹了一声,只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又道:“只想今后便是了。”说完,他没有再说什么,只上前作揖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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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甯向她道节哀,又道:“若是虞氏族人有人有异心不方便出手时候,便来找我。”
她知道窦甯在桑乾这么些时日老早已经清楚虞氏是如何情形,尽管她现在做了家主,可从前他们种种行径,实在也算不上有多忠心。
若真的是忠心良将,为何那时虞彻去世后没有真心实意对待虞悫?为何让虞衡上蹿下跳投靠了祁应?
自她与窦甯相识以来,便受他颇多帮助。
她便躬身长谢,道:“多谢大人挂怀,感激不尽。”
再有跟随楼铭一起的将军们上前来,他们看着凶神恶煞的样子,口中道:“太傅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等替太傅分忧。”
她余光扫过那些浑身僵硬的族中人,再看向了那些低头不语的部曲将领们,心中满溢着恶意的嘲弄,从虞衡夺权的那一刻起,他们便不再是虞氏的后盾,他们只是一群蝇营狗苟自私自利的吸血虫,他们时刻准备着吸饱了血就抽身而去,不会回头。
她向那些将军们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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