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冀迟鱼重复着白旬真的话,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癫狂的讥诮,“真相就是她是个怪物!我也是!我们都不该活在这世上!你们想知道什么?想知道她是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的?还是想知道我是怎么靠着出卖亲娘尸骨活下来的?!”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那具枯骨在他激烈的斥责下,终于停止了前进。她僵在原地,伸出的骨爪无力地垂下,整个骨架微微佝偻起来,空洞的眼眶依旧朝着冀迟鱼的方向,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只剩下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悲恸。下颌骨轻轻开合,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莲采儿的心核猛地一缩。那种奇异的共鸣感再次涌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她看着那枯骨,仿佛能感受到那骨架之下被禁锢的、汹涌的情感洪流——愧疚、绝望,以及无法言说的痛苦。
鬼使神差地,莲采儿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那具枯骨。
“喂,小莲花……”战无刹改了个称呼,他本能地想阻止,却被白旬真一个眼神制止。白旬真静静看着莲采儿的动作,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探究与凝重。
莲采儿在枯骨面前站定。离得近了,更能看清那骨骼上细微的磨损痕迹,以及颈骨处一道明显的、几乎将颈椎斩断的可怕裂痕。她缓缓伸出右手,指尖萦绕着一点纯净而冰凉的灵光,那是她痴魂本源的力量,对魂魄有着天然的感应。
冀迟鱼见状,情绪更加激动:“别碰她!离她远点!”
莲采儿却没有理会。她的指尖,轻轻点在了枯骨的额骨之上。
就在触碰的瞬间——一股庞大而混乱的记忆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河,猛地冲入莲采儿的识海!
黑暗…无尽的黑暗…冰冷刺骨的河水涌入鼻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淤泥的腐朽气息。喉咙被死死扼住,力量大得惊人,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意识在迅速流失,她最后的念头是:鱼奴,还在等我。
画面陡然翻转,一个瘦弱的小男孩蜷缩在破旧的土炕角落,发着高烧,脸颊通红,呼吸微弱。年轻而憔悴的女孩抱着他,不停用地擦拭他的额头,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眼泪无声地滑落,“鱼奴,阿姊的好弟弟,一定要撑住。”
凛冽的寒风……女孩背着几乎昏迷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她的鞋子早已磨破,双脚冻得青紫肿胀,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前方出现一片死寂的荒地。女孩眼中闪过希冀的光芒,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和尚,你救救他!”
又是冰冷的河水、挣扎、窒息……颈骨断裂的剧痛,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诡异的感知慢慢苏醒。发现自己漂浮在一条浑浊的河流里,身体轻飘飘的……不,是没有身体!只剩下骨架!被一股莫名的执念驱使着,爬上岸,漫无目的地游荡,寻找,“冀迟鱼!”
看到他了!在一个破败的村子里,他更瘦了,眼神像受惊的小鹿,被其他孩子欺负,扔石头……她想冲过去,骨架却发出“咔咔”的声响,引来更大的恐惧和尖叫……只能远远地、绝望地看着。
……看着他挖野菜,看着他饿得啃树皮,看着他埋葬那个更小的男孩,看着他卖掉母亲的尸骸……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远远地跟着,守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被怨恨和冰冷取代。他被诡异的黑气缠绕,痛苦挣扎。他变得强大而邪魅,开始用可怕的力量影响周遭。
她想靠近,想阻止,想拥抱他,可她一出现,只会引来他更深的恐惧和厌恶,“滚开!是你和爹爹抛弃的我们!”
“我没有阿姊!”
“……”
记忆的洪流戛然而止。
莲采儿猛地收回手,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她捂住额头,仿佛那些冰冷的绝望还残留在她的识海里,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承受。
她终于明白了。
“你……看到了什么?”白旬真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莲采儿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依旧缩在墙角、对这一切茫然不知、只充满戒备的冀迟鱼,又看向那具因为她抽离了触碰而重新变得焦躁、试图再次靠近冀迟鱼的枯骨。
她的喉咙有些发干,声音带着微颤:“这具枯骨有问题……”
话未说完,异变再生!
枯骨似乎因为莲采儿的窥探而受到了某种刺激,又或许是冀迟鱼眼中毫不掩饰的憎恶彻底击碎了她残存的理智。她突然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非人的嘶鸣!整个骨架爆发出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气,那黑气与冀迟鱼身上的同源,却更加绝望、更加死寂!
轰!
枯骨猛地撞开挡在她面前的冀迟鱼,化作一道黑色的旋风,不顾一切地扑向莲采儿!
白旬真眼神一凛,瞬间出手,一道清光拦向那黑色旋风!
就在这混乱的刹那,一直沉默旁观的战无刹,身影如同鬼魅般站在枯骨身后,下一瞬,“噗嗤!”
枯骨猛然调转方向,蕴含着无尽怨念与死气的骨爪,狠狠地刺入战无刹的胸膛!
“不要!”
冀迟鱼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挡在他面前的宽阔背影。
战无刹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但他没有后退,反而猛地抬起双手,死死抓住了枯骨的双臂骨架!他胸口被刺入的地方,没有血流如注,反而爆起一团灼热得令人无法逼视的暗红色光芒!
那光芒之中,隐约可见一片虚幻的、燃烧着暗炎的翎羽状印记一闪而逝!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洪荒远古的霸道气息瞬间弥漫整个破庙,将枯骨身上的黑气强行压制、逼退!
“呃啊啊啊——!”战无刹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抓着枯骨的双臂,用尽全力,猛地将她从自己身上推开!
枯骨被那股灼热而霸道的力量冲击得倒飞出去,骨架重重撞在神龛上,散落一地,黑气暂时消散,眼中的猩红光芒也黯淡下去,仿佛失去了所有行动能力。
战无刹踉跄一步,单手捂住不断溢出暗红色光芒的胸口伤口,脸色苍白如纸,另一只手却依旧稳稳地护在身后,挡着惊呆了的冀迟鱼。
破庙内一片凌乱。
白旬真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深邃,他紧紧盯着战无刹,一字一句地,缓缓道:“魈翎是钺脊留给下的法器,至今无神能使用。”
破庙内死寂无声。
战无刹粗重的喘息声格外清晰,他单手死死捂住胸口,指缝间依旧不断有暗红色的光芒溢出,灼热而霸道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去,将他额角的冷汗都映照出一种诡异的色泽。那光芒不似寻常灵力,更带着一种古老而蛮荒的威压,令庙内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他挡在冀迟鱼身前,宽阔的背脊微微佝偻,却依旧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壁垒。被他护在身后的冀迟鱼已经完全呆滞,仰着头,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刚刚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男人,脸上之前的恐惧、憎恶和疯狂尽数被巨大的震惊和茫然所取代。
他甚至忘了呼吸,只是傻傻地看着战无刹背上被冷汗浸湿的衣袍,以及那不断逸散出可怕力量的伤口,“魈翎……”
白旬真的问题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中:“战无刹,你说他究竟是谁?”
莲采儿捂着被撞疼的肩膀,难以置信地望着枯骨。
战无刹没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了几口气,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捂住伤口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好一会儿,那溢出的暗红光芒才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完全收敛回伤口之内。他苍白的脸色稍稍恢复了一点,但眉宇间却染上了一层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破罐破摔的晦暗。
他缓缓放下捂住伤口的手,玄色衣袍的破洞处,露出皮肉翻卷的伤痕,那伤口周围的血肉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焦黑色,仿佛被极高温的东西灼烧过,却又诡异地没有流血。而在伤口最深处,隐约似乎还能看到一点极细微的暗红在缓慢脉动的心脏。
战无刹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带着浓浓的自嘲。他没有看白旬真,反而微微侧过头,目光扫向身后依旧呆坐着的冀迟鱼。
“小崽子,”他的声音沙哑,却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玩世不恭,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沉重,“现在知道怕了?你保护我的时候,可没有退缩半步。”
“钺脊。”
冀迟鱼浑身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清了却无法理解,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半晌,他才艰难开口:“我是冀迟鱼,不叫钺脊!”
从神兽堕落成一个阴怨的怪物,他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前生。
冀迟鱼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散落一地的枯骨,那骨架在刚才的冲击下已经不再动弹,唯有下颌骨还在无意识地轻微开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