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青蘅又走了进来:“长公主,平阳王到了。群臣在阶下求见,要进来为陛下哭灵。”
哦,袁綦到底没有拦住。明绰仰起了脸,不知道该作何感想。那一瞬间,那个可怕的念头再一次从她心里闪过。也许不是袁綦没有拦住,而是她信错了人,袁煦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女婿……但她很快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低下头,做了几个深呼吸。
萧盈在谢氏的刀光下如履薄冰地长大,也没有变成很多疑的人。君王越是猜忌,说明心里越是恐惧,恐惧就会让
人软弱。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但只有真的到了这个位置上,才明白这种“不疑不惧”有多难。明绰看着眼前已经沉睡的人,竟然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理解了他的内心。
萧盈从来不怕。她不知道他那种强悍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此时此刻,她突然感到,她还是被他保护着。
明绰站了起来,平静地理了理自己的裙摆:“让他们进来吧。”
第189章
群臣得令,依次进殿。榻前罗帐重重,只令众人遥望而哭,成全帝王最后的体面。
跪得最近的,便是平阳王。
萧秧从来不是一个会用寻常的方式表达情绪的人,尤其是那么多人盯着的情况下,他根本什么都不会说。明绰站在一边,看着萧秧面无表情地跪在罗帐外,起码已经跪了两刻钟了,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有。
桓廊跪在他身后,脸色已经是越来越难看。
没有眼泪,显得他痴呆还在其次,更忌讳的是不孝不敬。先帝驾崩,继位者如何反应,每一个细节都是要进史书的,这种时刻,正常人就是演也得演出点悲痛欲绝来。他这幅样子,岂不是应了“心智不全、德行欠佳”吗?
桓廊本来是想着,只要看见平阳王,没有人会选择一个女人的,谁知道现实完全反了过来。桓廊已经能感觉到很多人正以袖掩面,边哭边彼此交换着眼神——先帝说得果然没错,平阳王就是不堪大任,还不如长公主。
明绰不欲为难萧秧,上前了一步,伸出手,想扶他起来。
萧秧抬起头看着姑母,想起了在府中“更衣”时母亲对他说过的话。明绰的手已经托到他肘下,但萧秧还是跪着,没有起来,反而退了半步,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个礼。
他身后群臣那些或真心或场面的哭声马上停下,殿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死死盯着。
萧秧还是沉默着,从袖中取出一封诏书,双手奉给了明绰。桓廊马上急切地往前凑了凑,连明绰都有了一瞬间的怔愣,不知道萧秧这是什么意思。
桓廊抓住机会,突然带头喊了一句:“请平阳王顺应天命,克继大统!”
有好几个人下意识地跟着喊了,但稀稀拉拉,底气不足的样子。更多的人只是伸着脖子,想看平阳王到底要干什么。这场面实在有点儿太诡异了,平阳王看起来也不像是要拿这封诏书来宣称自己即位的合法性。
他甚至跪在长公主面前,还没起来呢。
“秧儿……”明绰叹了口气。她不想跟萧秧走到这一步,至少不是在萧盈刚咽气的床前。
萧秧很平静:“这是矫诏。”
明绰眼皮剧烈地一颤,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敢确认他是什么意思:“你是说……”
“没有盖印,这是矫诏。”萧秧又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
桓廊一下子站了起来:“你!”
萧秧的脖子抽了一下,他感觉到了桓廊施加过来的压力,这让他非常不自在,又不愿意说话了。袁韶音立刻站出来,高声道:“平阳王绝无僭越之心,这是有人矫诏构陷,请姑母明察!”
桓廊转过脸,瞪着她,难以置信的神情。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竟会有人主动把皇位往外推?
“你……”他指着袁韶音,一脸的激愤,“你也算是半个桓家女,你怎么……”
袁韶音看也不看他,已走到了萧秧身边,和他并肩跪在了一起。但两人都不再是跪床上的先帝,而是朝着明绰。萧秧感觉到了袁韶音悄悄伸过来的手,在广袖的掩饰下与他相扣,终于重新稳住了心神,把母亲教给他的话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姑母,父皇遗诏在哪里?”
明绰还是看着他,唇边轻轻一勾。阴青蘅立刻会意,主动请出了那份盖过了玺印的遗诏,双手捧着,送到了平阳王面前。萧秧拿起来,展开看了一眼——真的就只是展开、一瞟,就点了点头。
“这是父皇的笔迹。”萧秧说得清清楚楚,让群臣每个人都听见,“是大雍的国玺。”
桓廊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萧秧双手将那封遗诏高举过头,朗声道:“请姑母顺应天命,克继大统!”
他重重地把头磕了下去。有他带头,含清宫内的重臣纷纷伏身磕头,桓廊转过身,看着同僚们低下去的脖颈,突然伸长了手臂,瞪着眼睛喊:“你们疯了吗!”
王勤心有不忍,想拽住他的袍角,劝他赶紧跪下。但是桓廊狠狠地甩开了他,脸上是近乎疯狂的激愤:“一个女子——”他指着明绰的脸,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每说一个字,脸上松弛的皮肉就剧烈地颤一颤,“一个女子!”
他气到说不出话来,几位尚书郎都站起来想劝,桓廊抄起手里的笏板就打,恨道:“你们这些小人!懦夫!难道要眼看着大雍国祚断绝,来日落入蛮夷手中吗!你们还是不是男儿!有没有一点骨气!啊——”
许多人被他这样一骂,面上也有羞惭之色。确实,女子即位,最要紧的还是无后一事,若日后真要传位给乌兰晔,那可……
这一刻,桓廊想的已经不再是桓氏一族的宠辱,他真心实意地,为了国家而狠狠地捶了捶胸,大放悲声:“天要亡我大雍啊!”
更多的人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想劝,桓廊挣得头上的冠都散了,涕泪横流。明绰就只是看着,一言不发。王勤见势不好,赶紧膝行着往前爬了几步,劝道:“长公主,不然就先立平阳王为太子,以免……”
明绰冷冷地垂头看了他一眼,王勤猛地住了口,背上猛地出了一层汗,马上把头磕下去:“陛下!臣是说……”
“以免什么?”明绰问他,“以免南朝的江山落到‘蛮夷’手上?”
王勤汗如雨下,口干舌燥。明绰抬起头,环视了一圈群臣,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我得保证,以后绝不会传位我儿,你们才会认先帝的遗诏?”
桓廊叫不动了,气得在原地剧烈地喘气,满脸的泪痕。没人敢说话,但不少人脸上的神情都挺明确的,他们就是希望长公主做这个让步。
又有人壮着胆子出了声,不是平阳王也行啊。怀帝那一代的藩王虽然都被杀绝了,但再往前数,孝文皇帝那一代可没那么多乱子,去民间找找,总还有各地藩王的后人,只要是姓萧就行……
明绰歪了歪头,只觉得好笑:“那不如直接去洛阳接萧俭回来好了,反正‘北萧’与‘南萧’也算是同宗呢。”
那人一下子不敢说话了,低了头,连连告罪。
明绰不笑了:“大雍历五代先王,有谁是不立好太子就不能即位的吗?”
没有人敢回答她。
桓廊摇了摇头,撑着自己的膝盖,还是大逆不道地指着她:“我宁可死,也不会……”
他的话还没说完,殿外便传来了异样的动静。那是将士身上的甲胄相击的响动。桓廊的脸突然一亮,猛地转过身去。如果来的是桓湛,那说明此事已经用武力解决了。
桓廊提高了声音:“湛儿——”
然而来的是崔挺和袁氏兄弟。
桓廊的脸色迅速地灰败了下去。三人都停在殿外,虽然事出非常,但还是极有规矩地解剑卸甲。明绰没耐心再等,扬声道:“进来!”
三人的动作一滞,彼此对视了一眼,都快步进了殿中。崔挺的视线迅速地在明绰和萧秧身上一过,终于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上前一步,跪在了明绰面前。
“陛下,”崔挺从怀中掏出一块兵符,“这是桓湛交上来的兵符。”
只听“咚”一声,桓廊退了几步,跌坐在地。
明绰快速地在袁煦和袁綦身上过了一眼,他们俩的甲穿得好好的,没有打斗过的狼狈痕迹,看来并没有真的动手。她伸出手,将那片兵符握在手中,低声问了一句:“那桓湛……”
“桓湛已卸甲解剑,在殿外向陛下请罪。”袁煦知道她要问什么,主动回答完,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宜华也在外面。”
明绰马上什么都明白了。
“武灵侯起来吧。”明绰神色淡淡地,重新看定了桓廊,“令君方才说到哪儿了?”
桓廊颓然地坐在那里,闭上了眼睛,绝望地落下了一行泪。但明绰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又往前了一步:“令君说,宁可死……?”
她经过了袁綦身边,顺手伸到了他腰间,抽|出了他的佩剑,“当啷”一声,丢在了桓廊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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