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郑衍,你听到没有!”漪容等了片刻,再也没有耐心,喊道。
他仍是没有动,手臂如铁牢牢禁锢着她。
漪容再不从他怀里出来,怕是要窒息了。她使出浑身力
气推开他的手臂,倒在一旁喘气。
雨一直在下。
她忽而跪坐起来,拢了拢散落的头发,凄惨惨的夜色下,她呼吸一滞。
郑衍双目紧闭,面色灰败,一条腿奇怪地扭曲着。
漪容怔怔地看着。
她站了起来,转身就走,忽然又折返回去,蹲下去用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
仍有温热的呼吸。
她紧紧咬牙,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带着无数擦伤的脸软软地往旁倒去。
“不是叫我等着废后旨意吗,你到底来做什么?”她一字一句道。
郑衍没有任何应答。
漪容定定凝视了片刻,扶着膝盖起身,往远处隐隐绰绰有火光的地方走去。
雨声大得似乎天地间只有下雨这一件事。
他还活着。何况,皇帝出行一定会有禁卫跟随,没一会儿一定会有人宫中训练有素的禁卫将皇帝尽快送回行宫传太医治伤。
不要再和他扯上任何干系了。
她并不欠郑衍任何。
漪容木木地想着,一张脸上满是雨水。
可他方才救了自己,她一点伤都没有。
漪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土地上,终究觉得良心有愧。
不看着有人将他带走,她即使平安回去了,也会忍不住再去打听他的情况。漪容想定,倏然间转身,大步走了回去。
郑衍仍躺在那儿,衣衫身体都被雨水浸湿了。
漪容倏地想起,她开门的时候看到树下栓了两匹马,一匹是她的,那另一匹自然是郑衍的。他难道没有带上任何护卫吗?
她又想起母亲委婉地告诉过她,明日是郑衍回京的日子。
漪容抹了一把脸,往身后望去。泥石合流,还不断有树木被冲倒,二人的马都不知去哪儿了。
她没有再犹豫,蹲下身,使出吃奶的力气扶起郑衍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
漪容被他压得几乎动弹不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着他往前走去。
但愿雨能立刻停下,但愿这一带的百姓都没有受灾,但愿她有什么法子回溯到早上不出门了......
她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如果郑衍没有来,她今夜可能就在山洪里死了!
漪容抿了抿唇,扶稳了郑衍。
雨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迹象,淹没一切。
远处的烛火仍旧亮着,可这一片不是漪容来时的路。她不确定是否走对,想起以往出门的经验,有时候看着很近,实际上却远得很。
雨水淌进她的眼睛,漪容用力眨眼,四处张望,向一块大石头走去。她小心翼翼地将郑衍放下,让他的躯体靠着石头,再次试了试他的鼻息。
她自己则是大步跑到前头一个路口探路。
又是一道闪电。
漪容拍了拍心口,幸好,这是直路,大约再走一两百步就可以有个挡雨的地方,也可以给他简略包扎一二。
她忽而泪水滚落,强命自己冷静下来,愈发小心回到郑衍待着的地方,再度用力半扶半抱起他。她半边身子已没有知觉,全凭着一股意志力硬撑着往前走。
漪容快要倒下时,终于到了一间农居前。
她伸出一只手,用力敲门。
不过片刻,有个妇人谨慎地开了门。
漪容一把解下自己荷包,道:“这个给你,请你收留我们一晚。”
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抱住了妇人的大腿,家中似是只有她们二人。
漪容补充了一句:“他是我夫君,受了很重的伤,求求你了!”
妇人迟疑地接过她递上的荷包,又看了眼她快被压垮的身躯,点了点头,大开了门。她指挥着漪容将丈夫放在一张床上,拿了一块大布巾让漪容擦身,又和漪容说了几句。
她的丈夫是个猎户,今日去城里卖猎物不会回来。
漪容一边听着一边轻手轻脚地摸郑衍身上的伤处,忽然手一顿。
他胸口下方的衣裳颜色比其他地方深,黑得发沉。
漪容手指颤抖,低声问道:“你可会缝伤?”
妇人摇了摇头,提议先烧热水,又去找绣筐。漪容扫了郑衍一眼,跟过去看她挑针。
她隐约记得听大夫提过针要烧热,可她真的不会缝......
郑衍耳边嗡嗡,似是听见了她的声音。身上阵阵剧痛,好在他之前受过更重的伤,发懵了片刻,终是奋力在剧痛中清醒过来。
他看到漪容正在和一个妇人说话。
是她将自己背过来的。
郑衍心头涌入一股暖流。
但看着她和旁人说话的模样,又莫名一刺。
他清醒后不过几瞬,漪容就感到有人在看她。她连忙回头看,目光交错的一瞬,漪容忽然平静下来。
她走过去,轻声问道:“你哪里有伤?”
热水还在烧,母女两也局促地走了过来。这个年轻女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而这个虚弱的男人更是气势惊人,叫人不由自主惶恐。
郑衍疼得一时说不出话,指了指肋骨和腿的地方,又闭上了眼睛。
漪容连忙伸手摸他的额头和鼻子下方,额头滚烫,缩回手时,被闭目的皇帝握住了。
“松手!”她低声道,看了母女两一眼。
幸好她们都回去看着炉子了。
她实在不想在被别人看见拉拉扯扯,又不敢用力抽出,只好任凭他握了一会儿,眼看妇人过来时,才用了些力气抽出。
那妇人放下热水和布巾,朝她善意地笑笑就走了。
漪容声音低低道:“陛下,你醒了就好。你是想在这里先凑合一晚,还是我出门去借马或是借车带你去附近城镇上医治?”
淫雨霏霏,声响不停。
郑衍道:“就在这里,你给朕擦擦脸吧。”
他过去给她抹药挺熟练的,漪容忽然想到,问:“你可会缝伤口?不然你教我怎么做,我先给你包扎一二。”
郑衍虚弱地摇摇头。
漪容便不说话了,用热水打湿了布巾,给他仔细地擦了一遍脸。
他的脸上,还清晰地带着指印。
漪容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她给皇帝擦好脸,道:“多谢你救了我,若是你不来,我可能都不会发现如此暴雨,可能就被冲走了......郑衍,是你救了我。”
他不置可否道:“是你将我带到这里来的?”
漪容点头。
“你也救了我,”他道,声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漪容看着他苍白的脸上不健康的红晕,沉默了片刻。
“堂堂天子,勿要出尔反尔。”漪容道。
她顿了顿,又道:“陛下,我知道废后不是小事,应是你回京之后才能下旨。也请你看在我们做过夫妻,方才又患难一场的份上,容我留在越州。”
郑衍的眼睫不自然地颤了颤。
“和我回京。”他吃力道。
“不必多说了,”漪容轻快道,“你省省力气吧,我也累了。”
他痛得眼前一黑,一阵恍惚后,断断续续道:“和我回去......那句......话......是我在气头上......”
“我为什么就要忍受你的脾气呢?”
说完,漪容一笑。
她又道:“郑衍,真的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我怕是有可能因为感激和心软答应你,然后呢,这又有何用呢?”
他闭上了嘴,闭上了眼,看不出在想什么。
雨声哗哗,妇人走过来小声告诉漪容,她带着女儿去另一间房睡了,若是有什么急事便直接去敲门。
漪容感激涕零,再三谢过。
肩膀上一抽一抽的疼。
她坐在床边,虽累极,却没有丝毫困意。
肯定会有人来附近找他们的,漪容相信宫中对皇帝的忠诚,也相信家人对她的关爱。
“漪容,和我回去,”他忽然又出声道,似是喟叹,“你不喜欢的事,我都会改的......”
她垂下眼,装作睡着了没有听见。
半晌没得到回音,皇帝艰难地支起一侧身子,抬手摸她的脸。
她的眼睫,轻轻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