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出什么问题了。”秦渡冲着医生的背影喊道。
但医生没时间搭理他,冲进隔离室洗手消毒换衣服。
他刚才员工食堂打上饭,手机忽然响了,那头传来其他医生焦急地呼唤:
“德文特院长,您赶紧来二间室,病人心跳异常,肺动脉根部出现喷血,右心室胀得很严重。”
主刀医生重新上了手术台,一检查,发现柳静蘅的整颗心脏已经被血液埋没。
他的心脏组织太脆弱了,比现在秦渡的脑内神经还脆弱,而且水肿严重,加上之前经历过太多次手术,吃不住针,心脏复跳导致缝合口撕裂,血流如注。
好在德文特院长经验丰富,立马在每个间断缝合处加了生物组织垫片,帮助提高缝合口的韧性。血渐渐止住了。
就在所有人都松一口气的时候,监测仪器忽然高频率尖叫。
心律数字开始突然飙升,一直跳到了一百八十多,血压也大幅度下降。
刚才的生物组织垫片,并没有起到很好的作用。
德文特医生来不及焦虑,不停嘱咐其他医生抓紧给病人推血浆和血小板。
“不行啊医生,病人出血太快了,现在上压迫除颤会影响心跳,不上又止不住血。”现在的手术室已经进入一个极其矛盾又为难的境地,彻底陷入死循环。
“先上ECMO辅助循环。”德文特道。
而此时手术外的秦渡,已经彻底变成了没有生命的雕塑,对着隔离室的大门,脑袋几乎转不动了。
他不知道医生忽然急奔而来的原因,但他知道绝对不是好事。
秦渡想起妈妈离世那天他的心情,同现在一样,好似世界有它固定的规则怪谈,越是努力想要抓住的东西,反而流失得越快。
为什么柳静蘅非要遭这种罪?为什么不能给他一颗健康的心脏?
为什么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凌晨两点钟,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手术室的红灯依然亮得刺眼,不知何时才会灭掉。
手术已经进行了整整十八个小时,六万四千八百秒,秦渡也写了六万四千八百个心急如焚。
他多想体面啊,但他真的没办法做到了。
整个过程中,他有将近五分之四的时间都在站着凝望大门,此时手脚全部麻木,好似不是自己的了。
……
“嘀嘀嘀嘀——”
手术室内,监测仪上的心率数字跳得又快又急,已经达到了非常恐怖的243。
德文特院长额头一片细汗。
柳静蘅被打开的胸腔内,缝缝补补的心脏跳得频率异常,还在不断渗血,整个心脏异常胀大。
现下的每一分一秒都是在与死神生死时速,德文特院长深知不能继续再等了,短暂的沉思后,他当下立断:
“准备纱布,马上在吻合口进行纱布压迫止血,延迟关胸。”
助理护士们一路小跑,在仅有的时间内,通过自己强大的抗压能力与从业多年的专业经验,有条不紊地按照主刀医生指示准备各项工具。
“嘀嘀嘀嘀——”监测仪还在不断发出刺耳叫声。
一块纱布、两块纱布、三块四块五块六块——
“推血不要停,加快速度。”德文特院长指挥道。
手术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颗被整个推翻重建的小小心脏上,它努力地跳着,努力地活下去。
而此刻,柳静蘅的大脑向身体内所有器官宣示着:
“兄弟们,这是咱们最后一把高端局了,挺住!努力!坚持!不放弃!”
“嘀、嘀、嘀——”负责监护的医生看着监测仪上代表心率和血压的数字都在慢慢下降,她不敢高兴太早,屏住呼吸死死盯着仪器,双手紧握成拳,心中默念着不断下降的数字。
终于,手术台上传来德文特医生字正腔圆的美式发音:
“行了行了,暂时止住了。”
在场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
“如果病人的血压能维持在一个较好的状态,就可以延迟关胸,结束了。”
……
手术室外的红灯灭掉了,大门慢慢向两边打开。
秦渡浑身神经猛地绷直了,想要跑过去查看情况,却发现双腿无法动弹。
睡着的柳静蘅被医生退出来送往恢复室。
秦渡的目光被他毫无生气的脸紧紧抓住。
苍白的面容,浑身上下插满各种导管,现在还不能撤掉ECMO,因为止血纱布尚未取出,所以胸腔尚未闭合,被厚厚的垫材覆盖着。
德文特院长摘掉口罩,整整二十小时滴水未进的脸色也没比柳静蘅好到哪里去。
“秦先生。”他的声音透着几分疲惫,“您现在有时间么,关于这次手术我想和您详细聊聊。”
秦渡点点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攥得紧,紧得指骨微疼。
他松了手指,再次看向被医生护士推着渐行渐远的柳静蘅。
办公室里。
德文特院长拿过iPad,干裂的嘴唇一张一翕:
“这次手术,前期的胸腔退回术以及双动脉调转术的过程还算顺利,但后期病人出现了窦性心律过高以及肺动脉大出血的症状,我们用了大概四个小时把血止住了,现在还不能给他关闭胸腔,要先观察二十四小时,如果没有问题再取出纱布进行关胸。”
秦渡眉间深敛着,对医生点点头,连说了几句感谢。
“病人目前还处于危险期,等心脏功能恢复后他身上的仪器才能撤掉。再一个就是家属也要做好心理准备,会不会到最后结果不尽人意,也有这个可能。”
秦渡望着桌上的一点小小水渍,喉结不断滑动着。
看到柳静蘅被从手术室推出来,听到医生说手术顺利结束,他还是没敢放松心情,就像医生说的,凡事皆有可能,家属必须时刻做好最坏的打算。
“医生,我什么时候能看看他。”秦渡问。
“这段时间,病人一直处于危险期,需要我们医护全天监护,看病人后续恢复情况,如果没再出现问题,转到普通病房后您就可以来看他了。”
秦渡起身同医生握手言谢,目送医生离开后,悬着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些。
突然的放松,导致全身肌肉失去控制,秦渡无力地坐回椅子上,望着桌上的花纹,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
鼻根酸得厉害,刺激着眼泪不断落下。
亲手摘掉母亲氧气罩,目送母亲离开人世的那天,他没有哭。
送柳静蘅进入生死大关的那天,他也没有哭。
只是听到手术还算顺利的消息时,才发现心中早已堆积了万般情绪,眼泪终于无法再克制。
秦渡还是寸步不离,就算不能时刻守着柳静蘅,至少也要待在他走两步就能找到的地方。
他临时住进了柳静蘅先前的病房。
*
术后第一个二十四小时,柳静蘅还处于昏迷中,医生见他各项数值恢复正常,帮他取出了纱布,撤掉了ECMO,进行了关胸手术。
可是到了当晚,他的窦性心律再次飙升到二百多,伴随着低烧。
整个恢复室忙作一团,用药、物理降温,前后大概四五小时,柳静蘅的心率才慢慢恢复正常,体温也渐渐降下来。
柳静蘅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站在一处宽阔昏暗的不毛之地,周围空无一人,只有极具压迫感的空气,驱使他想要尽快离开这里。
他走了很久很久,远远看到一条蜿蜒的大河,河上一座石桥,桥头站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冲着每一个排队过桥的人收取过路费,交了钱,给他们一碗汤,喝了之后忘掉前世今生,渡过大河,重新投胎做人。
柳静蘅跟着排队,他很渴,他想喝汤,但他没有钱。
老婆婆为人小气,见他身无分文,说什么也不肯施舍给他一口汤,还把他撵走了。
柳静蘅很伤心,站在桥边抹眼泪。
“嘀、嘀、嘀——”
柳静蘅费劲地睁开湿漉漉的眼皮,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大脑都是一片空白的。
眼前是苍白的天花板,身边堆着密密匝匝的各种仪器,他嗅到了苦涩的药水味儿。
身边的医生发出惊喜的声音:“哎呀,病人睁眼了。”
手术后的第十天。
柳静蘅坐在ICU的病床上,左手挂着吊针,右手拿着把小勺子,颤巍巍地舀起碗里一小块西瓜。
他浑身都在抖,胸前的刀口一波又一波地涌上疼痛感。
“慢点吃,不着急。”护士温柔地扶着他发抖的手,帮助他慢慢吃掉这一小块西瓜。
柳静蘅缓缓看向病房的玻璃门,良久,轻轻问道:
“秦渡呢。”
护士哄着:“你现在还不能离开ICU,家属暂时不能探望,再坚持几天好么?”
柳静蘅乖巧地点点头,不为难护士。
可在护士转身忙工作时,他一个人坐在床上抽抽搭搭地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