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韶一时猜不透皇帝为何会作此反应,只得行礼退殿了。
皇帝身边的紫衣大内监亲自送谢云韶出了宫门。
谢云韶登上马车后,那大内监也跟着上来了,对马夫吩咐道:“去谢府。”
听到这话,谢云韶仔细打量了一番大内监:“这是何意?”
按照惯例,已经封王的皇子在京中也会有一套封赏的府宅,可是皇帝不让她去燕王府,反而让人送她回谢府。
内监微微一笑,低声回道:“陛下的意思是,王妃身兼燕云令一职,在边关战事未歇之时,贸然回京有失稳妥,因此不宜宣扬。王妃暂且回谢府小住几日,晚些时日待燕王殿下凯旋,再一同回燕王府也不迟。”
谢云韶挑了挑眉,对此不置可否,当初若非皇帝急召,她又怎会在此时返京。
“王妃,陛下已然抱病数月。”内监道。
谢云韶想起皇帝殿中淡淡的药味,还有刚才随侍呈上的汤药。算来自燕云起战事时,皇帝便已然病倒。联系这入京后的情形,只怕是这朝中诸事也未必能尽如皇帝所愿。只怕这次召她回京是另有原因。
“可知陛下是何疾症?”谢云韶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问道。
“陛下素有头疾,年年春日便会复发。原本以为和往年一样,未曾想这一病便难好了。”
马车辚辚声里,谢云韶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这段时日宫中的变化。原本以为要费些口舌才能知道消息,没想到这个内监知无不言,很是坦诚。
谢府的门匾已在眼前,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王妃离京也有些时日,此间京中变化不小,王妃谨慎为上。”下车前,内监提醒道。
谢云韶没有急着离去,跟大内监道了谢:“多谢公公一路相送,只是不知公公府门何处,也好回公公一份谢礼?”
内监低头回了一礼,道:“王妃折煞小的了。王爷远在燕云,伺候好陛下和王妃是小的分内之事。”
说罢,内监便登车匆匆离开了。
谢云韶站在谢府门前,一时间有些恍然。
久别的谢府门庭依旧,涂着朱漆的门匾似乎还是那样光亮耀眼,重重的飞檐翘角后面,依稀可见雄伟的谢家高楼。只是如今门庭寂寥,不复昔日的车水马龙。
内监离开的马车声已经远去,感觉到身后探来的目光,谢云韶不觉紧了紧衣袖,双手拢在了袖子里,握紧了刚才暗中接过来的东西,是一本小册子。
去谢府主院见过母亲后,谢云韶便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谢云韶归京的消息传回谢府后,父亲谢文涛当即便出门周旋运转,这些日子经常是归家无定时,眼下正外出未归。
闺房陈设还是一如往日的模样,谢云韶小心地关上门,从袖中拿出那一本小巧的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之类的信息。
上面有些高踞要位的名字是谢云韶所熟悉的,有些人却是头一次见。
内监递过来时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但谢云韶一一看过后便明白了,这是李皓棠留在京城的眼线与朋羽。
一阵脚步声匆匆地传了过来,有人到了门外,谢云韶悄悄将小册收回到了袖袋中。
“阿姐!”
两年不见,一双弟妹都长高了不少,言行举止也比往日多了些沉稳。
“怎么都过来了。”谢云韶压下心头的事情,努力调整了一下情绪,尽量轻松地对二人招呼。
“阿姐突然回京,是何缘故?”谢昭素来是不喜欢那些虚礼的,散了随侍便直接问道。
谢云韶笑笑:“也并非什么大事,阿姐能应付。”
“母亲近来病况可有好转?”见谢昭还有继续追问的意思,谢云韶连忙换了话题。
“阿姐也知道的,那些积年的老毛病,总是时好时坏的。”谢灵歆叹了口气,细致地将母亲这段时间的起居病症讲给谢云韶。
谢灵歆自燕云回来,便也开始逐渐接受府内诸事,如今做的也颇有条理,事事安排得当。
见此,谢云韶不由得有些欣喜,但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春日正是将养的时候,我的事情就不要在母亲面前多言了。”
谢灵歆应了,却有些心神不宁,欲言又止。
“阿姐,王爷与北狄交战关键之际,阿姐身为燕云令何会突然回京?”谢昭耐心听她们说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难道西北那边有什么事情发生?会影响战局吗?”
“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是自己亲自动手杀的人,谢云韶有些不愿多言。
“那阿姐到底为何回京?”谢昭又问了一次。
谢云韶有些无奈,只得道:“是朝中的一些事情。”
谢昭问:“是跟五殿下有关的吗?”
“你知道?”谢云韶有些意外。
谢昭点点头,语带歉疚道:“阿姐,之前你出事,我和灵歆都未能及时为你做些什么。如今京城政局变化,与燕云密切相关,我们实在很担心你。”
谢云韶眼睛有些酸了,这一路走来,她倒未觉得有多么辛苦,但家人的担忧与挂怀,着实让她有些难过。
“那这样吧,”谢云韶略想了想,便也不再含糊其词,直接道:“现在家里可还有可靠的消息渠道?我要及时知道燕云的消息。”
谢家从来便以持身中正为要,轻易不参与朝堂党争,如今因谢云韶之故,谢文涛坚定地站在了废太子这一派,坚持在朝上维护燕王,这难免与家族观念利益有所冲突,族中几支旁系已经与谢府生了嫌隙,一些本来依附谢家的门生清客也开始动摇立场。想到这里谢云韶不禁暗叹了口气。
谢昭想了想:“倒是还有一些,阿姐且先等等,我这便去联络。”
谢昭说着便要出门,却又被谢云韶喊住:“等等,你出去打听一下阿满被带去哪里了?”
当时她直接进宫面圣,阿满被那两个令使带走,谢云韶回来时也未有人提起她的去处,方才问二人也说阿满未归。
“好,那我先去传令使那里问问。”谢昭匆匆地离开了。
谢云韶转而问谢灵歆:“灵歆,你如今还与景逸郡主走的近吗?”
听她提起景逸郡主,谢灵歆先是一愣,尔后才点点头:“嗯,都说景逸郡主脾气古怪,但我与她倒是性情相合。”
谢灵歆之前无意中冲撞过郡主,因此与景逸郡主相识。未料两人脾气相投,日渐亲密,就此便成了密友。
谢母身体不大好,鲜少过问谢灵歆交友诸事的,如今谢云韶突然提到,谢灵歆才意识到,景逸郡主确实与她走的过于亲近了,尤其在谢云韶离京后,景逸郡主与她更是亲密。
虽然皇家也不乏平易近人的王子皇孙,但景逸郡主在外的名声可不是这种人。
“那现在你可能与郡主见上一面?帮我带封信给她。”谢云韶问。
“阿姐,你为何要联系郡主呢?”谢灵歆紧锁眉头,告诉了谢云韶自己的疑虑。
闻言谢云韶沉吟片刻,改口道:“你还是寻个由头去一次,就说感谢她素日对你的照拂,我欲登门道谢。”
那名册上,景逸郡主是个很关键的角色。李皓棠诸多朋羽都与她有所交集,联想到他们离京时郡主送来的信,只怕这个李皓棠堂姐是他暗线里很重要的一环,谢云韶无论如何也要与她先见见面。
谢灵歆应声去了,谢云韶在心里将这些事情梳理了一通,随即便有些撑不住了。
长途赶路一路颠簸,回来后又紧绷着弦应付皇帝,这会儿是如何也撑不住了。
谢云韶歪头倚着椅背,就这么睡了过去,直到阿念过来叫醒她,说是谢文涛回来了。
第六十六章
谢府的书房如旧, 阳光透过朱漆窗扉,照亮了紫檀书桌上沉水香燃起的烟雾袅袅,一切都是这样的熟悉。可是书案后的谢文涛却双鬓带霜, 眉宇间也多了一分疲惫。
“父亲。”
谢文涛却明显衰老了许多,看得谢云韶鼻子一酸。
她在燕州的这些日子,朝中局势动荡不定。储君之位空悬, 派系纷争多变。谢文涛身为谢家家主, 在京城也是压力不小。谢家人丁兴旺, 旁支子弟众多, 往昔政堂上的助力,如今却是掣肘决策的负累,众人各执己见, 两歧遂分。谢文涛仅仅为了谢氏的政见一致便费力不已。
可仅有的几封家信里, 谢文涛也没有多提这些。但父女一见面,哪里会看不出来他的辛苦呢。
谢文涛倒是安心地一笑,虽然谢云韶面上仍带倦色,但他看得出来, 谢云韶在燕云过的应该还算不错。
眼见谢云韶红了眼睛,谢文涛笑笑, 摸摸女儿的头安慰道:“别难过, 你们回来了, 朝廷也就快安宁下来了。”
李皓棠虽遭废离京, 但这两年里京城朝廷上却从来没有断过他的消息。燕云迎战北狄, 巧兵奇袭, 连收三城, 频传捷报;羌人归顺, 朝堂争论, 最后还是定下由燕王府代朝廷收受;重整西北大营,出兵直发北狄王庭,驱之延山之北,西北重回百年前的边境线。
此番种种,令人折服。
故而,虽然不断有人奏本皇帝再立储君,但东宫之位却一直空悬,迟迟无法定下。
在储君的人选上,众臣百官自有私心站队,但皇帝也有自己的思量,此间最沉不住气的,便是五皇子李鸿熙。
眼看李皓棠在燕云战功连连,李鸿熙如坐针毡,趁着皇帝犯旧疾的机会起了歪心思。
而皇帝也已对李鸿熙大失所望,便半真半假地养起了病,暂令李鸿熙监国,假借他之手来打压世家大族。
“如此说来,陛下的病症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谢云韶若有所思,心中已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谢文涛直接点出了她的猜想:“恐怕陛下是下定了主意,要再立储燕王。”
谢云韶眉头紧锁:“如此一来,谢府便危险了。”
皇帝不喜李皓棠,原因在于其母族势力过盛,对这个儿子他倒是未有太多不满。如今李皓棠赫赫战功与李鸿熙的算计相比,高下立判。皇帝也不得不承认,李皓棠才是最合适的储君。
这两年下来,借着李鸿熙的手,陈皇后家族势力也被消耗得奄奄一息,空余个世家大族的架子供人瞻仰。
皇帝登基二十余年,多受世家牵制掣肘之苦。他若打定主意恢复李皓棠的太子之位,那么太子妃就绝不会让同样是世家女的谢云韶来做。正巧二人当初并未成礼,皇帝怕是要找谢云韶麻烦,来针对谢家了。
“是陛下让你回谢府的?”谢文涛听到谢云韶回家的消息便从政事堂赶回来了,“你进宫后陛下问了哪些事情?”
“陛下详问了赵文虞之事,又提到了之前燕云羌人互市。”谢云韶提起这些难免有些不安。
燕州的账本早已整理清楚,而互市乃是李皓棠一手主导,皇帝即使有证据也不会太过追责。
而赵文虞通敌之罪是谢云韶一手定下了,李皓棠几乎未曾参与。况且赵文虞是李鸿熙一手提拔上来的人,皇帝若想借此作文章倒也好下手,正可将不成器的五子一并拿下。
“如今互市的事情倒好遮掩,但赵文虞之事怕是要小心应对了。”谢云韶将此事细细地与父亲一同反推了一番,父女二人又仔细商量了一翻述词。
如此一番,便已是深夜。
夜深月朗,明亮的星子在天幕下闪着光,分外地好看。
李鸿熙此时却无暇欣赏夜景,谢云韶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意外回京已经让他惊愕不已,父皇今日对赵文虞一事的态度更让他十分惊慌,回到王府便立即召来了自己的亲信谋士。
“微臣以为,此时殿下不必过分慌乱,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上策。”听李鸿熙说完,室内一片安静,居右的白面谋士斟酌了一下,率先开口了。
“不可。‘先机失所豫,临事徒嗟叹’。既然已经知道了燕王那边的意图,我们便不可不防。”西面那位着青袍的书生看着李鸿熙的脸色,劝道,“殿下,我们要先下手为强啊。”
白面谋士坚持自己的看法:“如今谢氏没有直接的证据,自然不敢随意攀扯,我们静观其变为上。”
李鸿熙皱了皱眉。
青袍书生道:“如今殿下督管着大理寺和刑部,即使我们安分守己,旁人也未必会相信我们未动手脚。”
两人一时争执不下,李鸿熙最后定了调:“此案已经移交大理寺复审,明面上我们不宜轻举妄动。但谢氏交来的卷宗,复核后的定论,自然要先由本王阅后方可呈贡圣览。父皇近来圣体欠安,为人子女,自当分忧。”
听得李鸿熙如此言,室内人都松了口气,此事已毕,他们应当可以回家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