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去尘最初发烧时,只以为是寻常风寒,谁也没往疫病上
想。这病一直闹在前线,幽州和莱州都未曾出现过。
后来他畏寒,咳嗽带喘,皮肤甚至出现了淡青色的瘀斑。
他自己通晓医术,几服药下去,便知情况不妙。这疫病能传人,病势又急,傅去尘便将自己锁在屋里,谁也不见。
消息一出,城内官员迅速上报。而卫琢留下的人动作更快,不由分说就要接卫怜离开。
贺令仪和芽芽她们自然也要一同走,但薛笺匆匆赶来,卫怜才晓得眉娘那儿出了事。
卫怜赶到时,傅去尘的门外还放着粥和水。眉娘拼命拍门:“傅去尘!傅去尘!你把门打开!”
眉娘用身体撞门,手拍得通红。一道低哑的声音从房内传出:“别再拍了。”
眉娘眼中含泪,拍得更用力:“你都几天没吃饭了,让我进去!我就看你一眼,马上就走!”
门内鸦雀无声。过了半晌,傅去尘缓声唤她:“……眉娘。”
眉娘一怔,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自己。
“眉娘,你听我说。”傅去尘似乎就坐在门边的地上,语气平静,“苏娘子来历不凡,心也善,你救过她,她不会丢下你。你跟着她……”
他似乎强忍着,却还是咳了几声:“离开这里,离开白云观……也莫要再骗人。”
“那你呢?”眉娘急得跺脚,“你救我出来,对我有恩,我知道你想重修白云观,我存了钱,存了好多好多钱,都是为你存的!你先开门,我去给你找药!”
傅去尘咳得撕心裂肺,却似乎轻轻笑了一下:“那天,为了摘那枝绿梅……你摔跤了,是不是?”
他静静地说:“多谢。”
卫怜知道他的病情十分严重,纵使再不忍,也不能眼看着眉娘闯进去。
她拉住薛笺,颤声唤出暗卫:“去把眉娘……带上车。”
眉娘哭得满脸是泪,她是真的不愿走,不愿丢下他!
然而一道黑影闪过,她后颈一痛,便失去了意识。
——
卫怜被侍卫护送到幽州城外,天边刚泛起晨光。众人都一夜没睡,那暗卫下手也没轻没重的,眉娘还昏迷着。
北地没有长安那样精良的御寒衣物,卫怜穿着厚实的夹袄,脸色苍白,眼睛和鼻尖却微微泛红。她心情低落,又被人单独拦下,引着她走向另一边的营帐。
还隔着一段距离,她就看见卫琢等在外面。一见她来,便快步上前,用臂上搭的氅衣将她裹住,带进营帐里。
骤然从严寒踏进暖融融的营帐,卫怜被放到榻上,紧绷着的神经松懈下来,眼眶发酸,无措地道:“怎么会这样?这究竟是什么病,能治不能治?傅道长怎么办?”
卫琢俯身,将她搂进怀里,脸颊蹭了蹭她的发顶:“我已派了一队御医前往莱州。”
他语气平缓,像个小动物似的轻轻嗅她。卫怜没心思和他亲昵,伸手推他:“我想去看看眉娘。”
卫琢抱着不肯放,胸膛传来低低的震动:“她们自有人照料……小妹在我身边留会儿吧。”
耳畔传来温热的气息,卫怜整个人被牢牢锢住,许是这一夜奔波疲惫,她没有再挣脱。
卫琢手臂用力,托住她的后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便察觉到卫怜在微微发抖,随后有细微的水声,悄悄落在他衣裳上。
道观出事他已知道,却仍轻声问:“怎么哭了?”
卫怜心中难过,想起那两枝放下又被拾起的花,眼前浮现眉娘拼命拍门的样子,也不说话,只是默默落泪。
卫琢抬起她的脸,将泪珠一一吻去,指腹轻揉着她的眼角。
卫怜想别开脸,又被他扶着后脑转回来。她每落一滴泪,他紧接着吻去,如同舔舐伤口般轻柔,直至唇上沾了水光,还轻轻舔了舔。
她再也哭不下去,眼下的红肿却一时难消。
卫怜不想用饭,卫琢早备好了热牛乳。喝下去之后,她出了会儿神,慢慢躺回榻上。
卫琢也脱下外袍,轻轻盖上被子,发现卫怜睡着了脚还是凉的,便用手握住,不一会儿就捂得温热。
她睡得不大安生,脸上虽有了些血色,细眉却不曾舒展。
卫琢毫无睡意,手中仍握着她的脚腕,索性将她袜子也脱了。卫怜在睡梦中,脚尖也无意识地蜷了蜷。
二人又一次离得这样近,他静静注视着她的睡颜。
炭火偶尔噼啪轻响,仿佛有冰雪正在悄然消融。
察觉到身下的变化,他愣了一下,几乎都要想不起,上一次情动是什么时候了。
他喉结滚动,握着她脚踝的手指骤然一紧,直到她无意识缩了下,才强迫自己放松力道。
第67章 第67章
卫怜疲倦极了,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再醒来的时候,帐外已被暮色沉沉拢住。
榻边不知何时多了一盏香炉,轻烟袅袅,安神香的淡雅气味萦绕着她,四周静得针落可闻。
卫怜摸了摸身侧的枕头,冰凉一片,卫琢早就不在了。她睡得浑身酥软,揉着眼睛爬起来,颇有些头重脚轻之感。正要下榻,才发觉地上新铺了一层厚绒毯,赤足踩上去,微微发痒。
她没有叫人服侍,自己简单洗漱了一下,随手编了个辫子,穿好袄裙正要走出去,帘帐却先一步被人掀开了。
冷风激得卫怜一缩,一双有力的手臂猛地环住她,不由分说便将人抱回床边。她脚尖悬空,整个人被他牢牢按进怀里。
“能不能好好说话……”卫怜脸憋得通红,恼怒地伸手推他。
“我夜里梦到你了。”卫琢低沉的嗓音贴在她耳边,手臂收得更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梦到你从凉风台跳下去,穿着粉色的衣衫……我怎么拉都拉不住,只能扯下一截衣角。”
“凉风台?”卫怜愣了愣:“不是早被你拆了……”说到一半,她忽然睁大眼,挣扎着要坐起来:“你是因为这些梦,才把凉风台拆了?”
卫琢似乎察觉到她呼吸不畅,稍稍松了力道,低笑一声,听来有些自嘲的意味:“可惜南山太大太高……纵使我想,也拆不掉。”
连他自己都未曾想到,卫怜这两回出事,恐惧的犹如钉子深深钉入神魂,以至于数年来梦魇缠身,即使如今终于寻回她,仍是难以解脱。
卫怜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入冬后,卫琢送来的衣物五花八门,却果真没有一件是粉色。
她忍不住抬起头望向他。
昏黄的烛火轻轻跳动,四目相对间,眼前人仍是那张神清骨秀的面容,仿佛与从前并无不同。唯有一双眼,泛着微红的水光。
“一直依赖皇兄的人……明明是我才对。”过了好一会儿,卫怜才无措地低下头:“从前在宫里时,我从未帮过你什么。有我没有我,你都走了这么远。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反过来了?”
不知不觉间,走得更远的人竟成了她。
“小妹的心太大,装了太多太多人,所以才迟迟没能察觉。”卫琢笑了笑,指尖拂过她的发丝:“而我的心,从来只容得下你一人。”
见卫怜望着衣袖出神,手指绞在一起,发辫也有些凌乱,不知在想些什么,卫琢起身吩咐人传晚膳,又从柜中取出桂花油和木梳,耐心地为她挽发。
两人一时无话。待垂桂髻梳好,卫怜瞥了一眼镜中,犹豫片刻,还是小声问道:“皇兄,贺姐姐她们在哪儿?”
卫琢垂下眸,并未流露失落的神色:“韩叙应当已经到了。”
“是你告诉他的?”卫怜一愣,起身便要往外走,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腕,按回去坐下。
“并非是我。韩叙自己也一直在寻她,三年前就在贺之章身边安插了眼线。”卫琢面色如常地解释,恰在此时,侍女端了晚膳进来。
卫怜心中错愕,只觉这些男人一个个都似疯了:“那我更得去了,他千里迢
迢追来,只怕气得厉害。”
“韩叙胆大包天,竟敢违抗圣旨。”卫琢不悦地皱眉:“我命他留守长安辅政,他却擅自跑来幽州来,真是昏了头。”
他斥责起人来眉目冷厉,手却仍紧紧拉着她不放。
卫怜挣脱不开,气恼道:“皇兄自己又何尝不是?连女装都能穿……”
卫琢低头看她一眼,忽然就不气了,只亲了亲她的额头,眼眸弯弯。
“你说得对。”
——
卫怜被卫琢盯着,乖乖吃完了大半碟菜,又喝下一碗粥,这才系好披风,匆匆去找贺令仪和眉娘。
卫琢也披了件氅衣,跟在她身后。
侍女提灯在前引路,还未走到营帐,隐约的争执声已随风飘来。犹春正守在道旁,见到卫怜眼睛一亮,可随后看到卫琢,又畏惧的不敢上前。
“……你别老摆出家主的架子教训我!我又不是你韩家的人!”贺令仪的声音急得几乎跳脚。卫怜原本还想问问犹春,看来是不必了。
此刻走近也不是,离开又放心不下。卫怜回头望了一眼卫琢,他神色平静,只静静看着她。
韩叙的声音仍算冷静,只坚持道:“战事绝非短期能了,你随我回长安。”
话音未落,贺令仪猛地掀帘冲出,却被韩叙追上拽住手臂,他面色铁青,又似是无奈,陡然发现站在外面的卫怜和卫琢,仍未放开手。
“韩叙,你先放开贺姐姐!”卫怜原本还在想芽芽在哪儿,见两人争得厉害,正要上前,又被卫琢一把拉住:“等等。”
“你怎么又拉我……”卫怜恼火地回头,却见芽芽正朝这边跑来,珠玑慌里慌张追在后面。
“阿娘……阿娘!”芽芽泪眼汪汪,年纪尚小的她只觉得娘亲被人欺负了,跑上来便用小手揪住韩叙的衣角,打了他两下,哭道:“你是谁?放开我阿娘!”
韩叙如遭雷击,平静的面孔彻底碎裂。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松开手。
贺令仪连忙抱起芽芽,怒道:“这是我女儿贺宁,你别多想。”
韩叙似乎咬紧了牙,指节攥得发白。然而到了最后,他眉间只剩无奈,声音也发涩:“阿仪,我有时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
芽芽吸着鼻涕,肩膀一抽一抽,惹得贺令仪眼眶也跟着发酸。
她强忍眼泪,本想向卫琢行礼,他却只瞥了他们一眼,微微摇头,牵过卫怜的手:“韩叙不会为难她,该让他们好好谈谈。”
见贺令仪也沉默不语,卫怜只得跟着卫琢离开。
——
芽芽刚满三岁,终究还是个孩子,留在军营不是长久之计。
他们从前在姜国还算安稳,回到大梁却一路坎坷。韩叙如今来了,断不肯让贺令仪带着芽芽留在此处。即便不愿回长安,至少也该先离开幽州,另寻安置之处。
卫怜舍不得贺令仪和芽芽,可当她得知莱州疫病扩散,甚至连傅去尘也传来死讯的时候,只觉手脚冰凉,恐惧与悲伤交织,久久说不出话。
思前想后,她终究放心不下,自己一时难以脱身,便求卫琢派人暂且跟随贺令仪,也好沿路照应她,省得被人欺负。
韩叙带着贺令仪和芽芽离去后,卫怜心情低落了许久。
与此同时,幽州战事捷报频传,战线逐渐北推,可莱州城内的疫情却蔓延开来,甚至波及军中将士。
自古战乱之地易发疫病,民心惶惶也是常事。幸好此次卫琢御驾亲征,天子坐镇邻近,对军民皆是莫大的慰藉,至今尚未生出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