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无可能!”卫怜下意识不信。可夷人表情癫狂,看得她眼皮一跳,思来想去,还是吩咐去找个能通译的百姓来,再把消息传给卫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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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人此前节节败退,卫琢和萧仰这次分头行动,正是因为敌军精锐都去了隘口,才打算深入腹地,一举歼灭敌人。
然而严审之下,直到入夜才逼问出真相。所谓精锐不过是残兵诱饵,真正的主力早已沿路设下埋伏。
夷人用的是调虎离山计,想把两支兵马分别引开,再逐个合围,最终攻破飞鸟隘。
他们来抓卫姹,也是因为萧仰在塞外颇有声望,想用他的爱妾来挫伤士气,好在对峙时动摇军心。
卫怜心急火燎坐都坐不住,卫瑛又迟迟没回,她只能命人堵住夷人的嘴,打算让侍从带上他,快马加鞭去追大军。
不管情报是真是假,都必须让卫琢尽快知道。
然而侍卫都伤得不轻,卫琢暗中留在她身边的人,腿上也被划了道深口子,根本没法骑马。
卫姹见状,想也不想就要喊自己的人,卫怜却摇摇头,心中越发着急:“军情紧急,萧将军的人是生面孔,就算赶到军中,皇兄也未必敢轻信。来回确认,反而要耽误时间。”
卫姹其实也慌,却又忍不住烦躁:“七姐姐,我们两个女人能做什么?你皇兄又不是傻子!萧仰跟我说过多少次了,他当皇帝也没耽误亲自上阵杀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中计?萧仰更不会了,他跟这帮夷人周旋了这么多年……”
她越说越像是在自我安慰,最后咬咬牙道:“最多……最多我把这些私兵还给他,暂时不走总行了吧……”
“我亲自带人去。”卫怜忽然开口,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
卫姹一下子被打断,看卫怜的眼神像看疯子:“你哪儿想不开?城外根本不太平,天又冷得要死!别人躲都来不及,你倒好,非要往火坑里跳?”
她语气又冲又刻薄,和白天紧紧抱住卫怜的样子判若两人,但卫怜现在却莫名能听出里面的担心。
卫怜甚至反过来安慰她:“只有我去最合适,你别担心,大军夜里总要扎营,我骑快马,再带些人,不会出事的。”
她话里透着股韧劲,卫姹听得咬住下唇,望着卫怜沾着尘土和血点的脸。她眼眸明亮犹如寒星,深处似乎有一丝不安掠过,然而不知想到什么,很快又只剩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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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将至,塞北正是最冷的时候。为了隐蔽行踪,卫怜不能再穿那件榴红斗篷,只裹了一件深青色衾衣,人坐在马上,手脚都被冻得僵麻。
她领着几个人出城,夜云压得低,风中裹着冰凉的雪意,恐怕不久后就会落雪。
卫姹分了一半人手给卫怜,却不愿意看着她走,话一说完就回房洗漱去了。卫怜此刻冻得打哆嗦,把缰绳攥得更紧。
正望着茫茫夜色,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竟是数匹马急追过来,为首之人正是卫姹,脸上又是恼怒又是焦躁。
“我可不是担心你!”对上卫怜错愕的目光,她愤愤开口,“你和萧仰都是一根筋……若你们出了事,卫琢又怎会放过我!”
她嘴上这般说着,眼圈却悄悄红了。
一行人沿路十分小心,不仅要防范夷人,更怕被梁军的探子误认作敌军,以免还没见到卫琢,先要先丢半条命。
大军出征不过数日,路途不算太远,然而冬季万物凋零,一旦远离城邦,难免令人心中不安。
卫怜从前在宫里时,习惯性避着人,甚至有些害怕与人接触。可无论是在海上漂泊,还是此刻在漠北疾驰,她总忍不住想念明亮的灯火,哪怕只是看一眼,也让人觉得暖和。
他们足够谨慎了,可大军的探哨遍布,等他们不知不觉接近驻地时,先听到的是弓弦绷紧的脆响,士兵举着火把冲出来,为首之人厉声喝问,举箭相对。
“退下!”卫姹策马上前,娇喝道:“你们将军何在?”
军中无人不识八公主,这士兵明显一愣,却也没有完全放下戒备,毕竟除了卫姹,还有许多陌生面孔。消息需层层上报,卫怜等在寒风里,鼻尖都冻得失去知觉。
又过了好一会儿,昏沉的夜色中,亮起几盏疏落灯火,几骑人马驰出,直朝她们而来。
萧仰处理军务还没睡下,听到传报,几乎不敢相信。士兵咬定是卫姹,他再按捺不住,披衣策马而出。见到人影的刹那便跃下马背,大步上前将卫姹抱下来,仍觉如梦似幻。
“姹儿?”萧仰连唤数声,又抱着她不松手。卫怜在后面,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这样叫卫姹。
“你别叫了,”卫姹感觉很丢人,立刻拍他说:“我是有正事才赶来的。”
士兵提着角灯上前,萧仰这才注意到后方的卫怜。他早就从卫姹那儿得知七公主没死,很快便回过神,正色道:“七殿下。”
一夜奔波,卫怜脸上毫无血色,开口时声音干涩:“萧将军,我皇兄呢?”
萧仰没有立即回答,唇角紧抿,眉头仿佛积着一片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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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琢已经出去了三个时辰。
夷人主将总在夜间去北山查哨,随行护卫不多。他是看准时机,只点了三十名亲卫,轻装简行而去。
萧仰不是头一回与他共事,此次再汇合,却明显察觉出卫琢心绪不宁,治下比往日更严苛。
卫怜把白天抓到的夷人交给萧仰。眼下两军尚未分兵,也未遇险,原本是好事。然而此刻风雪拍帐,萧仰派去的人迟迟不归,卫怜捧着茶盏,坐在帐里出神。
夜间的山道格外漆黑,她朝外望了两眼,实在坐不住,裹紧衾衣起身出去,朝军营外走。
若是卫琢回来,外边必会有动静,她也能第一时间知晓。
卫怜没有提灯,独自在树下等了一会儿,望着黑沉沉的夜色,心中愈发不安,冻得蹲下身来。细雪悄然下落,缀在她的发间、肩头,积起薄薄一层白。
忽然间,在火把昏黄的光影中,传来轻微的“咯吱”声,夹杂着甲片碰撞之声,整只队伍行进得又轻又快。
卫怜的腿早已冻麻,使劲儿站起身,才能望见最前方的身影。卫琢的马步子最缓,他一身玄衣,微湿的发丝贴在颊边,并未戴冠,只将长发高束,衬得身形挺拔。
他左臂似乎缠着什么东西,是……受伤了?
卫怜睫毛沾了雪,一时看不真切,不由向前挪了半步。
动静极轻,却还是被卫琢察觉。他眉心微蹙,侧首望来。
角灯被风拂得摇曳,光影乍明乍暗。只见一个女子立在树下,轻轻摇头抖落发间碎雪,露出一张清丽的脸。眼眸明亮,鼻尖冻得泛红,像是冬日将尽,山野间最早探出的一抹春色。
卫琢猛地勒住马,雪花也落在他睫毛上,微颤了颤,竟连呼吸都忘了。
第74章 第74章
兄妹二人一同长大,卫怜
却甚少见他穿戎装。从前看似温雅的人,此刻眉眼凌厉,玄衣上染着暗沉的血迹。
卫琢并未下马,只是静坐在马背上望着她。
说不清为什么,卫怜觉得眼前人有些陌生。她下意识去攥衣袖,才发现手指早就冻僵了。
卫琢策马向她走近了两步,又一次停住。他侧过脸,似乎低声吩咐了两句,便调转马头离去。
卫怜手足无措地望着他的背影,而后有兵士前来领她回去,先在营帐等了会儿,随后才带她去见皇帝。
刚走到外面,正撞见军医端着一盆血水出来。她心里不由得一紧,再顾不得其他,连忙掀帘进去。
塞外的冷风刮了一整夜,御帐内却暖和许多。地上铺着厚毯,一盏豆灯被她带进的风撩得摇曳不定,映得榻上人的面容也看不真切。
卫琢随意披了件玄色外袍,苍白的面色更衬眼眸漆黑,嗓子沙哑得厉害:“你带来的人,我已经知道了。”
他不仅手臂受伤,腰腹间也缠着纱布,好在神色冷静,应当没什么大事。意识到这点,卫怜稍微放下心。
奔波一夜好不容易见到他,虽然已有旁人先行禀报过,可她总觉得不踏实,深吸一口气,又将事情仔细说了一遍。
这一夜又冷又累,全凭一口气撑着,沿路都在担忧卫琢和大军的安危。此刻见两者都没事,强撑的心气忽然散去,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
正头晕间,忽然听见卫琢问她:“可还有别的要说?”
卫怜不曾多想,下意识摇头,再去看他的时候,就见他眉间像是罩了一层阴云,面色微微发冷,沉默不语。
她也是此刻才察觉,自己或许也想从皇兄眼中寻得一丝赞许,哪怕是肯定也好。毕竟从前的她,无论如何也难有这般勇气。
然而卫琢并无话要对她说,甚至从未如此漠然地看过她,仿佛自她那日一走了之,两人之间的情分就彻底断了。
“来人,”卫琢沉默片刻,淡淡道:“带她下去休息。”
卫怜闻言想要说什么,却又像被委屈吞没,仿佛连站在这儿都显得格格不入,身子止不住发冷,只怕多待一会儿就会哭。
她低下头不看他,尽量让自己不带哭腔:“多谢陛下关心,我这就回幽州去。”
卫怜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又急又快,还未走到帐帘,身后猛然响起一阵动静,桌角都被撞移了位。
刚一回头,就见卫琢疯了般追来,披着的外袍掉落在地,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还赤着足,猛地将她拦腰抱住。
卫怜眼前一片模糊,下意识挣扎,他却在她耳边轻喘了两声。不知是冷还是痛,他浑身都在发抖。她费力转过脸,分明看到他腰上的纱布正有血晕开。
她再顾不得计较别的,慌乱想扶他回去:“你这样伤口要裂开的!”
“你根本就不关心我。”卫琢声音沙哑得厉害,却执拗地一动不动:“你心里没有我,哪里还管我伤口会怎样。”
他手臂越收越紧,疼得发颤也不肯松。
“我要不关心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跑这一趟?”卫怜眼睛通红,一边反问,一边非要扶他回去。谁知自己腿脚也发软,卫琢更像没了骨头,两人抱着跌坐在毛毯上。
卫琢如同快要冻僵的人贴紧篝火,脸拼命埋进她颈窝,语气却恶狠狠的:“小妹是为战事、为百姓、为兵士,什么都肯做,唯独不为我……此行连萧仰都敢说我自大,你却半个字都不说,又为何问都不问一句我的伤势……”
卫怜只觉得他这话毫无道理,气恼道:“我没有!你完全是在胡说!”
他半晌不吭声,再开口的时候,凶狠里透着一丝委屈:“夫君你不肯要,连哥哥也不稀罕。这都是你亲口说的,我有哪句说错?”
好几年前赌气说的话,卫怜都快不记得了,他却耿耿于怀至今。
“小妹对全世界都有良心,就是对我没有。”
“你在姜国另交了情郎。”卫琢越说越虚弱,眼睫颤动拂得她皮肤发痒:“有了情郎就忘了兄长。”
卫怜被他的胡言乱语哽住,气恼想推开,又怕碰到伤口而不敢用力,最终只能攥紧住他的衣裳,红着眼睛瞪他。
——
卫琢伤势开裂,又固执不肯叫人,卫怜找来的人被他骂下去,最后只得亲自给他包扎。
过程中亲眼见到伤口,虽不曾伤到筋骨,卫怜仍觉得不解与难过,小声问:“你这还不是托大?季匀去哪儿了?寻常兵士都没你伤得重。”
由她亲手包覆伤口,卫琢像是得了安抚,不似方才狂躁,只苍白着脸倚靠床榻:“塞外通信不便,再拖上两月,你早坐船走了。”
卫怜低着头,半天都不吭声。
其实卫琢早习惯她这样,见她沉默,也并不泄气。不多时,却感觉她的手轻轻颤了起来,温热的泪珠嘀嘀嗒嗒,砸在他衣袖上。
卫琢眼睫一颤,想安慰她,可他说得越多,只让卫怜更加难过。她知道皇兄爱她,即使这份爱并不健康,也并不完满,但若有一日必要,卫琢甚至甘愿为她死。
这个想法让她心中说不出的苦涩,连日以来的委屈与担忧翻涌而出。
卫怜再也忍不住,忽地把脸埋膝间,肩膀剧烈起伏,几乎是失声大哭,又像小时候一般被他捞起,搂在怀里轻拍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哭累了,抽噎着讲不出话,眼泪糊得他一身。
两个人狼狈不堪,见卫怜披风脏兮兮的,脸上沾着尘土,卫琢命人烧些热水,取巾帕给她擦拭,也好换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