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待着她愤怒的反驳,痛苦的倾诉,哪怕是最拙劣的辩解……任何一种反应,都好过此刻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锋利,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心口。这沉默,意味着彻底的隔阂与防备。她宁愿背负他的怒火与猜疑,也不愿对他吐露分毫!
“元灯欢!” 江尧猛地站起身,沉重的紫檀木御椅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几步绕过御案,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威压,瞬间笼罩了元灯欢。
江尧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冰冷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强迫她抬起头,逼她直视自己眼中翻涌的怒火、不解和……被深深刺伤的痛楚。
“看着朕!”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绝望,“朕是你的夫君!是这天下的君主!朕只想知道一个答案!一个关于你为何如此恨她、为何不惜一切也要毁掉她的答案!这很难吗?还是说,在你心里,朕根本不配知道?!”
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江尧能清晰地看到她瞳孔深处自己扭曲的倒影,能感受到她手腕上冰得吓人的温度,甚至能闻到她发间那缕极淡的、仿佛来自幽冥的冷香。
可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得令人心寒。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一种……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仿佛经历了沧海桑田般的沉痛与疲惫。
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得更紧。那紧闭的唇线,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死死拦住了所有可能奔涌而出的真相。
江尧眼中最后一丝期待的光,在她固执的沉默中彻底熄灭。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一根一根,极其缓慢地松开。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一直凉到心底。
他踉跄地后退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摇晃,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失望与一种被彻底隔绝在外的冰冷。
“好……好得很!”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苦涩和自嘲,“朕明白了。原来在贵妃心里,朕也不过是个外人。
一个不值得信任,不配知晓你心中所想的……外人。”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元灯欢,肩膀的线条绷得死紧,仿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声音冷硬如铁,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决断:“裴美人既‘死而复生’,朕自有安排。至于南越国华若公主萧若棠……”
他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冰渣,“她毒害宫妃之心昭然若揭,证据确凿!无论贵妃出于何种缘由设计此局,她所行之事,皆是她自己种下的恶果!即使她是南越的使臣,朕也不会赦免她!她就在那诏狱里,好好受着吧!”
“但是。”
江尧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寒冰利刃,再次刺向元灯欢,“你记住,朕今日容忍你,不是因为裴乐之还活着,不是因为……”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能说出那个字,“不是因为朕认同你的手段!更不是因为朕甘愿被你永远蒙在鼓里!”
“朕希望有一日,你能碛口对朕说出实情,而不是朕让杨予书查出真相摆在你的面前。”
他不再看她,大步走回御案后,拿起朱笔,笔尖却悬在奏折上方,久久未落。
那抹依旧挺直的身影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座孤绝的冰山,沉默地矗立在一片狼藉的信任废墟之上。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短暂地照亮了元灯欢低垂的眼睑。
那浓密的睫毛下,似乎有极细微的水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随即,又恢复了那深潭般的死寂。
她缓缓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宫礼,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臣妾,谢陛下明断。”
说完,她直起身,没有再看案后那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帝王一眼,转身,华贵的宫装裙裾在冰冷的地砖上无声滑过,如同流淌的血痕,一步一步,退出了这间被沉默与猜忌彻底冰封的紫宸殿。
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江尧手中的朱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奏折上,洇开一团刺目的红。
他颓然坐倒在龙椅里,抬手用力按住了刺痛的眉心。御书房内,只剩下烛火不安地摇曳,以及一片死寂中,那无声却沉重得让人窒息的质问——她到底在恨什么?
那沉默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无法言说的滔天恨意?而他,在她精心构筑的迷局与心防之外,又该如何自处?
江尧此时此刻好想冲到关雎宫,紧紧的抱住元灯欢,跟她说,无所谓了,告诉不告诉自己都没有关系,只是他再也不想见到元灯欢的脸上流露出这样令她陌生的神情了。
但是身上明黄色的龙袍实在是太沉了。
他仿佛被禁锢在了紫宸殿,帝王的尊严一遍遍的提醒他绝不容许有人这样挑战自己。
江尧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这般天人交战的时刻。
诏狱深处弥漫的腐臭与绝望,几乎将萧若棠的意志彻底吞噬。
沉重的镣铐磨破了她的腕骨,污浊的囚服贴在身上,冷得刺骨。现在的她,比前世最惨的时候还要再落魄些。
她蜷缩在霉烂的稻草堆里,蓬头垢面,昔日华若公主的矜贵早已荡然无存,唯有深陷眼窝中那点不甘熄灭的怨毒,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濒死的寒光。
“元灯欢……元灯欢……” 她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每一次默念这个名字,都像在咀嚼淬毒的细细渣滓,带来尖锐的痛楚和蚀骨的恨意。
前世因为她,堂堂公主比不过一个青楼女子的屈辱,今生被其算计入骨的绝望,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死死缠住,拖向深渊。
大成皇帝丝毫不顾及南越的决绝,前世宋蔚文的冷漠,还有元灯欢那如同看死物般的眼神……她不甘!她死也不甘!
就在她意识模糊,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之际,牢房深处那堵看似坚不可摧的石墙,竟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有规律的叩击声!
咚…咚咚…咚……
声音微弱,却像惊雷炸响在萧若棠混沌的脑海!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声音来源的角落。
那声音……那节奏……是南越皇室最隐秘的联络暗号!是她幼时与兄长萧启明玩耍时,他教给她的小把戏!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她的头顶,几乎要冲破天灵盖!是他!一定是皇兄!他没有放弃她!绝望的死水骤然被注入一股狂暴的激流。
曾经她最为厌恶想要逃离的人,现在竟成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甲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用同样的节奏,小心翼翼地回应着。
咚…咚咚…咚……
暗号传递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不知过了多久,那角落的石壁,竟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更浓烈的、属于地底深处的阴冷潮湿气息扑面而来,一道矫健如猎豹的黑影,裹挟着夜行衣特有的冷冽气息,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
“皇妹!” 低沉急促的呼唤,带着浓重的南越口音,在死寂的牢房中如同天籁!
借着墙缝外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萧若棠看清了来人的脸 ——正是那个她曾经避如蛇的蝎南越国大皇子,萧启明!他
脸上带着许多日不曾好眠的疲惫和深入虎穴的紧张,但那双锐利的鹰眸中,此刻只有找到妹妹的如释重负和熊熊燃烧的怒火。
“皇兄!” 巨大的狂喜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萧若棠最后一丝强撑的伪装
。她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挣扎着想要扑过去,沉重的镣铐却将她死死拽住。
“别出声!” 萧启明一个箭步上前,动作快如闪电。
他手中寒光一闪,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精准地斩断了萧若棠手脚上沉重的铁链。
冰冷的铁器落地的哐当声,在这死寂的牢房中显得格外刺耳。他迅速将一件同样漆黑的夜行衣披在萧若棠身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此地不宜久留!跟我走!南越的暗桩接应就在外面!”
萧启明不由分说,半搀半抱地将虚弱不堪的萧若棠拖起,敏捷地闪入那道石壁后的黑暗缝隙。
冰冷的石壁在身后无声合拢,将诏狱的绝望和污秽彻底隔绝。萧若棠被兄长强有力的臂膀支撑着,在漆黑、曲折、散发着浓重土腥味的地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疾行。
地道蜿蜒向下,仿佛通往地狱的更深处。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点摇曳的昏黄火光,两个同样身着夜行衣、气息精悍的身影沉默地等候着。
“殿下!” 其中一人低呼,声音里满是激动。
“走!” 萧启明没有任何废话,带着萧若棠迅速汇合。
他们沿着另一条更加隐秘的岔道继续前行,最终从一个废弃枯井的底部钻出。
清冷的月光洒下,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萧若棠贪婪地呼吸着,恍若隔世。
她终于……逃出来了!
然而,这劫后余生的狂喜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汹涌、更恶毒的仇恨瞬间取代!
她回头望向那象征着无尽黑暗与耻辱的皇宫方向,月光下,她那张沾满污垢的脸扭曲如鬼魅,眼中燃烧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薄而出。
“元灯欢……” 她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淬着血淋淋的恨意,“还有江尧……你们加诸于本宫的屈辱与痛苦……本宫要你们百倍、千倍地偿还!”
逃出生天,不是结束,而是她复仇的序章!她需要力量,需要一把锋利无比的刀!
“皇兄,我要去见一个人。”
第47章
皇宫的另一个角落, 延禧宫。
德妃于敏盼正对镜梳妆。镜中的女子容颜清丽,眉目间带着一如既往的活泼于灵动,第一次见到她的人, 没有因为她这张面孔, 对她心声好感的。
只是现在的于敏盼眼底深处沉淀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
她纤细的手指捻起一支赤金点翠嵌珠步摇,对着菱花镜比了比, 动作优雅, 眼神却有些心不在焉。
皇帝江尧已经很久没有踏足延禧宫了。上次来,还是为了元灯欢警告自己。
自从宸贵妃元灯欢入宫, 那抹刺目的绝色便如同最烈的毒药,牢牢攫住了帝王所有的目光和心神。
春日宴上元灯欢的艳光四射,皇帝眼中毫不掩饰的痴迷, 还有那场诡异的“毒杀案”后,皇帝对元灯欢那近乎偏袒的沉默……这一切都像无数根细针, 日夜不停地扎在于敏盼的心尖上。
青梅竹马的情分, 敌不过一张惑人的脸!
“娘娘,夜深了,早些安置吧。”贴身宫女巧星轻声劝道, 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主子阴晴不定的脸色。
宫里谁都说最最幸福的便是在两个地方当差的人,一个是宸贵妃的关雎宫,一个则是德妃娘娘的延禧宫。
关雎宫是因为宸贵妃得宠吗,延禧宫则是因为德妃娘娘心善。
但是只有这延禧宫的下人才知道,在延禧宫当差,才是要时时刻刻的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
于敏盼没有回应巧星,只是将步摇重重地拍在妆台上,发出一声脆响。
镜中温婉的脸庞瞬间覆上一层寒霜。
她恨!恨元灯欢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宠爱!更恨皇帝的无情!
明明元灯欢未进宫之前,她才是宫里最受宠的那个妃子。
那时候的她还能跟皇帝一起开开玩笑。
就在她胸中妒火翻腾, 几乎要将理智烧穿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紧接着是守夜宫女压抑的惊呼和重物倒地的闷响!
“谁?!” 于敏盼心头猛地一跳,厉声喝道,迅速从妆奁的暗格里摸出一柄小巧却锋利的匕首。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黑影踉跄着跌了进来,扑倒在地。借着殿内昏暗的烛光,于敏盼看清了来人——一个浑身湿透、沾满污泥、狼狈不堪的女子!
那女子挣扎着抬起头,散乱的发丝下,露出一张虽然肮脏憔悴却依旧能看出几分昔日骄矜轮廓的脸!
“华若公主?!” 于敏盼失声惊呼,手中的匕首差点掉落在地。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本应在诏狱最深处腐烂的女人,怎么会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的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