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国者,” 江尧的声音低沉平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之下传来,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祠堂里,“也配提她的名字?”
剑尖微微一沉,锋利的刃口瞬间在宋蔚文的面前停止。这会还不能杀了他。
宋蔚文所有的疯狂嘶吼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
对上江尧那双深寒的眼眸,他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坠入深渊的恐惧和冰冷。
他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江尧的目光冷冷掠过他,如同在看一堆肮脏的垃圾,随即转向一旁按剑而立的杨予书。
“清理干净。” 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酷,不容置疑。
“是!” 杨予书抱拳,眼神锐利如初。
江尧收剑,转身,玄色的身影毫不停留地走向祠堂外那片狂暴的风雨。冰冷的雨水再次冲刷着他的脸庞,却无法洗去眼底深处那沉淀的杀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后的疲惫。他抬手,再次握紧了袖中那枚温润的莲花玉佩。
风雨如晦,但最深的毒瘤已然剜去。
他微微眯起眼,望向南方那被无边雨幕笼罩的、烽烟将起的方向,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重整山河的决绝:
“现在,该轮到南越了。”
第56章
诏狱深处, 腐臭与血腥味如同凝固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呼吸上。
冰冷的石壁渗出滑腻的苔藓,凝结的水珠从头顶石缝滴落, 发出单调、令人窒息的“嗒...嗒...”声, 在这死寂里如同催命的鼓点。
宋蔚文蜷缩在牢房最阴暗的角落,曾经华贵的锦袍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沾满污秽和暗红的血迹, 手腕上被火盆炭火灼烧的伤口在阴湿的环境下溃烂流脓,发出难闻的气味。
他散乱着头发, 脸上青紫交错,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一种病态的、绝望的执念。羽林卫毫不留情的抓捕和审讯, 粉碎了他所有的体面和妄想,只剩下这具残破的躯壳和脑中疯狂盘旋的、关于那个女人的影子。
铁链拖动的声音由远及近, 在死寂的甬道里格外清晰。宋蔚文浑浊的眼珠猛地转动, 死死盯向牢门方向。
一缕清冷的、仿佛不属于这污秽之地的微光透了进来。
然后,他看到了她。
元灯欢。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宫装,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狐裘斗篷, 兜帽轻轻放下,露出那张清丽绝伦、却毫无波澜的脸。
没有繁复的珠翠,只鬓边簪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簪,通身再无多余装饰。她由两名沉默的宫装嬷嬷左右护持着,如同月宫仙子偶然踏足这污浊的泥沼,周身笼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所有狱中的秽气与绝望。
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但那食盒精致得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是江尧默许的。
宋蔚文瞬间就明白了。那个男人在用这种方式,彻底碾碎他最后一点可怜的妄想, 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求而不得的珍宝,如何在他最狼狈的时刻,以一种悲悯却遥远的姿态出现。
牢门被狱卒哐当一声打开。
元灯欢在嬷嬷的搀扶下,缓步走了进来。
她没有靠近,在距离宋蔚文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清冷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如同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蒙尘的旧物,没有厌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荨娘......” 宋蔚文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声音,挣扎着想向前爬,铁链哗啦作响,牵动伤口带来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他仰起头,脸上混合着污泥、血痂和泪水,狼狈不堪,眼神却炽热得吓人,“你......你来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来!你心里......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是不是?”
元灯欢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映不出他丝毫的激动与癫狂。
“荨娘!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宋蔚文被她的平静刺得更痛,声音拔高,带着哭腔和哀求,“是我!是蔚文哥哥啊!我们......我们上辈子!上辈子我们才是夫妻!我们本该是夫妻啊!” 他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嘶喊出来,浑浊的眼中爆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像是溺水者看到了幻象,
“你忘了吗?上一世,我们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是我!是我宋蔚文将你从青楼接了出来!是我给你一世安稳荣华!我们......我们还有......”
他急切地想要描绘那虚幻的前世图景,试图唤起她一丝一毫的共鸣。他言辞恳切,声泪俱下,仿佛那才是他们本该拥有的、被命运错置的人生。
元灯欢终于有了反应。
她极轻、极淡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却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的嘲讽。
“宋世子,” 她的声音响起,清泠如碎玉击冰,在这污浊的牢房里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冷漠,“你说,上一世?”
她微微歪头,像是在努力回忆一个极其遥远、极其模糊的噩梦。
“是了,我记得一些。” 她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别人的故事,“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冷无边无际的冷,还有......疼。”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宋蔚文此刻的狼狈,那目光穿透了他的皮囊,似乎落在了某个更久远、更黑暗的时空。
“我记得,上一世,我似乎也死得很早,很惨。” 她每一个字都吐得很轻,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宋蔚文的耳膜,“死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山崖下,还是被一群饿疯了的野狗撕咬。”
宋蔚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中那狂热的光芒骤然凝固,像是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元灯欢那平静的语气下,蕴含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抖的寒意。
“我记得那种感觉,” 元灯欢继续说着,视线似乎穿透了牢房的石壁,落向虚空,“被抛弃的绝望,被撕碎的痛苦深入骨髓,刻在魂魄里。” 她终于将目光重新聚焦在宋蔚文惨白如鬼的脸上,那平静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极致的冷漠和洞悉一切的鄙夷。
“我也记得你,宋蔚文。”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冬骤降,“我记得你当时的眼神。无能,默然,默许,宋世子。你当时看我的眼神,就是这样。就像在看一个终于可以摆脱掉的麻烦?或者,一个微不足道的、可以随手丢弃的旧物?”
宋蔚文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被剥光了所有伪装的皮,暴露在刺骨的寒风中。他疯狂摇头,想否认,想辩解,但元灯欢那双仿佛能看透灵魂的眼睛,让他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无声的恐惧。
“至于无能?” 元灯欢轻轻嗤笑一声,那声音极轻,却带着千钧的嘲讽之力,“上一世,是谁在我被安阳县主欺凌时,选择了袖手旁观?是谁在我被人构陷、百口莫辩时,为了你那所谓的孝道,选择了沉默?甚至是顺水推舟?”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他,“宋蔚文当时明明的一句话就能救我,现在你不觉得你的‘深情’,无比的可笑吗?当风雨来临,需要你挺身而出、需要你付出代价时,你只会退缩,只会权衡利弊,只会无能地看着我去死!”
“不!不是的!荨娘!你听我解释!上一世是......” 宋蔚文崩溃地嘶吼,涕泪横流,试图扑上前抓住她的裙角。
元灯欢却在他动作之前,微微后退了一步。这一步,彻底拉开了他们之间最后的距离,也彻底斩断了他所有的痴心妄想。
“解释?” 元灯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匍匐在地的丑态,眼神冰冷如霜,“不必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你的本质从未改变。懦弱,自私,为了自己的欲望和野心,可以牺牲任何人,包括你口中所谓的‘挚爱’。前世你的漠然和无能,是我惨死的根源之一。今生你的背叛与构陷,更是将我推向风口浪尖,欲置我于死地!”
她将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地上,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施舍般的疏离。
吧“ 陛下允我来,大约是想让你死心,或是让你看看,你所求所念,早已与你无关。” 元灯欢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却比任何怒骂都更令人绝望,“这食盒里的东西,算是全了最后一点旧情。虽然你我之间,早已无甚旧情可言。”
她不再看地上那个如同烂泥般颤抖呜咽的男人,缓缓转身。
“宋世子,” 在即将踏出牢门的那一刻,她微微侧首,留下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足以将他打入无间地狱的判词,“你的‘前世’,你的‘深情’,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今生,我元灯欢,只愿与能为我劈开荆棘、遮风挡雨之人同行。而你,连仰望的资格,都没有。”
话音落下,她毫不犹豫地抬步,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牢门外浓重的黑暗里。那缕清冷的微光也随之远去,只留下更加深沉的绝望和腐臭。
“荨娘——!!” 宋蔚文发出撕心裂肺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嚎叫,疯狂地扑向牢门,沉重的铁链将他狠狠拽回,身体重重砸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他徒劳地伸出手,抓向那片虚无的空气,仿佛想抓住那早已消散的月光。
回应他的,只有牢门哐当落锁的冰冷声响,和甬道深处狱卒渐渐远去的、漠然的脚步声。
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身体因剧痛和绝望而剧烈抽搐,溃烂的手腕伤口再次崩裂,脓血混合着泪水流下。
元灯欢最后那冰冷洞悉的眼神,那将他前世今生所有伪装和痴心都彻底戳穿的话语,一遍遍在他脑中回响,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原来,他以为能打动她的前世情缘,在她眼中,不过是加速她死亡的罪证。
原来,他两世的“深情”,在她面前,都只是跳梁小丑般的笑话。
连最后一丝慰藉,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都被她亲手撕得粉碎。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宋蔚文喉咙里涌出鲜血,眼神涣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比这诏狱更深沉的绝望。
他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上辈子他并没有觉得自己错了,只是觉得自己的母亲,还有那两个女人破坏了自己和荨娘的感情。
但是这辈子他还是输了,甚至输得一败涂地,连最后一点念想,都被他亲手推开的那个女人,踏在了脚下,碾入了尘埃。
第57章
金銮殿的玉砖上, 碎裂的玉带碎片早已被清理干净,只余下冰冷的反光,无声诉说着那场雷霆震怒的余威。
南境的消息如同跗骨之蛆, 不断撕咬着刚刚稳定下来的朝局。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一封比一封沉重, 字里行间浸透了边关将士的鲜血和烽烟的焦灼。
御书房内,巨大的南境舆图铺满了整张紫檀木长案。
山川河流、关隘城池被朱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敌我态势, 触目惊心。江尧负手立于图前, 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形愈发孤峭挺拔,但眼底的疲惫和眉宇间凝结的沉重, 却如浓墨般化不开。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几乎榨干了他每一分精力。
“陛下,”兵部尚书的声音干涩嘶哑, 带着浓重的无力感,“南越王庭内乱虽未平息, 但其悍将拓跋浑却趁机整合了部分兵力, 裹挟着因内耗而更加凶戾的蛮兵,正猛攻我云州要塞!守将章威武将军已血战殉国!云州恐难支撑三日!”
不是说南越的大军并不足为惧吗?怎会这样?
“武安侯那边呢?”江尧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目光死死锁在云州的位置上,仿佛要穿透地图,看到那摇摇欲坠的城墙。
“回陛下,”另一名将领脸色灰败,“武安侯被南越盟友——照符小国死死拖在西南瘴疠之地!照符人熟悉地形,神出鬼没,武安侯主力深陷泥沼,根本无法脱身回援!”
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先帝重文抑武数十年的恶果, 在此刻显露无遗。、
放眼满朝朱紫,竟找不出一个能独当一面、力挽狂澜的帅才!那些平日里高谈阔论、引经据典的文臣,此刻一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武将序列中,资历老的早已垂垂暮年,年轻的则缺乏大战历练,难当此重任。
“无人可用?”江尧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那目光中蕴含的失望和沉重的压力,让所有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无尽的苍凉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好,很好。”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寂静的殿宇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既如此,那便由朕——御驾亲征!”
“陛下!万万不可!” 惊呼声瞬间炸响!几个老臣几乎是扑倒在地,涕泪横流,“国不可一日无君啊陛下!龙体安危关乎社稷,岂能轻涉险地?!”
“请陛下三思!南境凶险,刀兵无眼啊!”
江尧抬手,止住了所有的劝阻。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穿透那些恐慌和担忧,直指问题的核心:“国不可一日无君?若云州失守,南越铁蹄长驱直入,山河破碎,朕这个君,又能在龙椅上坐几日?!” 他猛地一拍舆图,震得案上笔架摇晃,“朕意已决,即刻点兵,三日后,大军开拔!”
他不再看那些惶恐的臣子,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侍立在侧的小侯爷杨予书:“杨卿,京畿防务,朕交予你。定国公府余孽,务必肃清干净!朝中......给朕盯紧了!”
“诺!臣杨予书,以性命担保京畿稳固!” 杨予书单膝跪地,声音铿锵,眼神坚毅如磐石。
江尧挥挥手,疲惫地闭上眼,示意众人退下。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压在他的肩头。御驾亲征,是险棋,更是无奈之举。他脑中飞快地筹划着兵力调配、粮草转运、可能的变数......每一个环节都容不得半点闪失。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江尧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瞬间投向门口。
元灯欢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鹅黄色宫装,脸色却有些异样的苍白,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弱柳扶风的楚楚。她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青玉碗,碗里盛着温热的参汤,袅袅热气在殿内凝重的空气中缓缓升腾。她的目光落在江尧布满血丝的双眼和眉宇间深刻的疲惫上,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心疼和忧虑。
“陛下.”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重,“您......您操劳太过,喝点参汤歇歇吧。”
江尧看到是她,紧绷的神经下意识地松了一丝。他快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玉碗,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眉头立刻蹙起:“手怎么这么凉?脸色也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将她微凉的手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试图驱散那寒意。
元灯欢被他突如其来的关切问得微微一怔,随即,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羞涩与巨大冲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