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背着裴绰一跃入祭坛,然后轻轻放下虚弱无力的玄影。裴绰只能扶着江流走路,他瘦了好多,衣袍宽大了不少,还好肩宽,如同一个八宝架撑起衣袍,里面却是空的。
慕宁如影随形,手里的长箭也换成了短箭,眼神呆滞地看向前方。
“就是来送死的。”裴绰平静道,脸色雪白。
鬼公子冷哼道:“要死,怎么不在十五年前死?”
“因为要看着你死,一家人总得一起团团圆圆的,才好。”裴绰淡然的态度反而惹急了鬼公子,只听他破口大骂:“谁跟你是一家人?你配不配姓魏啊,你真是不要脸!不要脸!”
裴绰轻轻瞥了他一眼:“不配姓魏我也来了玄女祭坛好多次了,这好像是你第一次来吧?高贵的魏氏子孙?”
鬼公子气急败坏:“渣滓!懦夫!怎么会有你这种不要脸的人啊!哈哈哈哈哈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了你!你还敢年年来玄女祭坛,你谁啊你!”
“少废话。”扶君山人冷眸一扫,鬼公子立时噤了声,只目眦欲裂地瞪向裴绰。
“先进去。”扶君山人头一次眸光里流露出神往。
鬼公子手捧星宿图,边看边道:“第一道门是为朱雀,走。”
一行人跟在他身后。怀晴与裴绰走在最后面,“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忍不住打颤。
“我不放心。”裴绰道,“妍妍,一会儿跟在我身后,一步也不要错。”
“有危险?”
“嗯。”
一行人听到裴绰的声音,立时放慢了脚步。扶君山人若有所思,停下来,道:“让裴绰走在最前面。”
鬼公子眼睛一瞪:“他凭什么?”
“蠢货,就凭他连年进入玄女祭坛。你熟,还是他熟?”
在属下面前被扶君山人呵斥“蠢货”,鬼公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怀晴心道,从小无所不能的阿兄原来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也不知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到底是因为想要知道更多的爹娘的故事,也或许是因为,不愿意相信万人敬仰的昭明太子原来是个卑劣至极的人。
她到底还是希望世上是有美好
的事物。
“妍妍。”裴绰在她身侧低声一唤。眸子里的墨夜几乎要漫上来。
“裴绰,什么都别说,等我们出玄女祭坛再说吧。”
“嗯。”裴绰沉沉应了一声。
“出去,你也不看看你有没有命出去!”身后传来鬼公子冷嗤。
一行人裴绰跨过了第一道门,朱雀。进入大门后,满目的冷白光成了柔粉色,从屋顶到走廊,如同乌金投下的最后一抹霞光。
众人惊叹:“既无灯火,又无日光,哪里来的神光!”
“你都说是神光了,自然不知晓。”有人道。
这边惊叹之余,队尾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众人回头,第一重朱雀大门从天而降,直接将金光明社的一名高手碾压成血泥。血浆四溅,那人如同一条野鱼,刹那间就成了农家的鱼干饼。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裴绰!你干了什么!”扶君山人怒而上前提起裴绰的领子,将他重重一摔。怀晴上前扶起裴绰,江流则提刀砍向扶君山人,另一护卫上前挡刀。而慕宁的短箭已直直射向扶君山人。
铛——短箭被打得落下。
场面一时混乱。
“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裴绰淡淡道。
鱼饼旁边的一个卫使道:“好像是……方才老三想寻一寻哪里来的圣光,摸了摸岩壁……”
“这里是玄女祭坛,竟还有胆子做多余的动作。”裴绰抹了抹嘴角的残血,“你们若想活着出去,最好一步都不要错。”
扶君山人脸色一沉,晃了晃雪白的拂尘,命众人一步一个脚印跟随裴绰,半分不敢踏错。
鬼公子一脸不屑地举着手中的星宿图,“我有地图我才懒得……”话音未落,前方传来一阵打闹声。
众人面面相觑。
裴绰则见怪不怪,“那是几百年间送进去的童男童女。不要与她们对视。”说完,则低下头,只盯着脚边的路。众人纷纷效仿。
越往前走,越是人声鼎沸。
不,不是人声。
混杂着猿猴捶胸之声,群雀嘤嘤自云际而出,或有野狼对月嚎叫之声。怀晴往上一瞥,顿觉一惊。这些都是这些童男童女长大成人后又垂垂老矣的人们,发出来的声音。
他们已不成人形。
有的长出狼尾,有的生出羽毛,有的手臂又成了粗壮的猿臂,有的脸上遍布鱼鳞。
依稀可以辨别他们曾经是人的模样。
“啊——啊——妖怪啊妖怪!!”
暗云山庄的几个扈从眼睛圆睁,手指颤抖地指向前方,嘴巴张成月亮那般圆。
他们一出声,那些似人非人的怪物便寻到猎物一般,纷纷围了上来。“妍妍,当做没看见。”裴绰凑到她耳边低语。
那几个扈从拔腿往后跑,此时也已顾不上祭坛里处处禁制。他们本就是一流的高手,轻功虽比不上竹影,在江湖上倒也能排得上名号。
他们快,怪物们更快。
不过五六步,怪物们便抓住了那几个说话的扈从,围着嘤嘤嘤乱叫,有的扯头颅,有的扯腿脚,有的扯手臂。
几声凄厉的惨叫后,鲜血喷溅,那几个扈从已被“五马分尸”。
怀晴瞥了一眼,大致明白了怪物们的逻辑。有猿臂的怪物扯走了四肢,鱼首的则抢走头颅,遍身羽毛的则剥下人皮。
怪物们在寻找自己属于人的“缺失”的那部分。怀晴远远看着,怪物们则开始把玩起自己抢来的四肢。
众人噤声,只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这才是玄女祭坛的第一道门。
已经平白无端地失去了五名高手。
扶君山人的拂尘上不知何时染了一层血雾,他嫌弃地扔在地上。声音很小,很轻,那群怪物却纷纷回首看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裴绰拉起怀晴的手,径直往前跑,江流慕宁轻功追上,又带起两人往前奔。众人立时反应过来,也逃命着跟上。
怪物们乌泱泱眼看着就要围攻上来。
裴绰跨过了第二道大门,玄虎,按下岩壁的一颗星子,大门落下。
“裴绰,你小人!”扶君山人怒斥道,“关门要弄死我们啊!”边说着,金光明社的一护使以血肉之躯挡住了怪物,手上用劲,将扶君山人与鬼公子推进了第二道大门
门,完全落下。
阒然无声。
扶君山人脸上身上尽是下属的血迹,鬼公子脸色惨白批头散发,如今倒真像是九幽之下的恶鬼了。
良久,扶君山人才缓缓看向裴绰。
裴绰道:“这一道门里,没有那些童男童女了。”
怀晴这下才完全明白,他第二世曾说的,为何那些没有死去的童男童女还不如死了的好。
鬼公子白了个眼:“你说,那些是童男童女?骗鬼呢你!明明是一些妖怪。”
扶君山人则抹掉脸上的血迹,“裴绰,里面还有什么,你先给我们说清楚。”
裴绰勾起唇畔,流风回雪地一笑,“为何我要说?就凭你曾给我下毒的交情?”
扶君山人从原本月白色如今成了血色的宽袖中,掏出几枚黑色丸药:“这是解药。我们之间的恩怨,等出祭坛了再说,如今在这祭坛里,我们便是一条船上的兄弟了。”
真是能屈能伸。
鬼公子不满地嘀咕道:“谁跟他是一条船上的兄弟?恶心!这是个遗千年的祸害,谁是他兄弟谁倒霉。”
“蠢货!就别说蠢话了。”扶君山人斥道,转而满面笑容看向裴绰:“我们方才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裴绰从善如流地接下解药,并没有立刻服下。见状,扶君山人从裴绰手心里取下一枚解药,扔进嘴里,咽下,才道:“并没有毒。阁老放心。”
裴绰手一扬,将丸药一口吞下,“嗬,这里有二十八道门呢,没有我,你也出不去。”
扶君山人赔笑道:“那就听阁老的。”
怀晴顿觉啼笑皆非。
所谓立场,转变不过是瞬息之间。唯利而已。
鬼公子不情不愿地摊开星宿图,道:“玄虎这一道门里机关最多。”
“嗯。”
怀晴忽道:“这里这么危险,大晋历代的皇帝一个人进,一个人出,年年如此,从未出过纰漏。”
不用裴绰说,鬼公子满脸傲然道:“因为君权天授,我们魏氏是玄女选中代掌天下的皇帝,进神坛自然不用怕。你看那容钧,乱臣贼子登基后,第一年进入后,第二年还敢进去吗?”
怀晴拆台,“可是你身上也流着魏氏的血,怎么方才那些怪物待你也别无二致啊?”
鬼公子道:“等我复国坐上龙椅,你且再看。”
怀晴只觉荒唐,便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