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走。”
梁妍又是一怔。
沉默蔓延至春风落满山谷。
“我每日盼你来,不是盼着你来煎药,而只是我想见你。”容钧每一个手势都做得无比缓慢和郑重,生怕她看不到。
梁妍愣在原地。
“不仅今日想见你,明日也想见你,以后的每一日都想见你~你看懂我的意思了吗?”
梁妍羞得面红耳赤,背过身去,容钧却再次踱步至这一面,比手势道:“你想见我吗?”
梁妍还是不动,容钧只好缓缓比道:“你若不想见我,今日我便回京。”
“我想的。”梁妍急急在半空比手势,“我想见你的。”又是一遍。
容钧终是笑了。
梁夫人常对梁妍两姐妹说:“你跟阿悦还小呢,就说要做姑子。若是遇到有情郎,便又吵着非他不嫁了。”
郑箐不屑道:“我才不会呢。非君不嫁,最傻了。”
那时,梁妍把头埋得低低得。她就是阿悦姐姐说的傻姑娘。
非容钧不嫁。
江南小镇的日子如同流水叮咚一般,很快掠过了三月。
她们的事被郑箐发现了。那日,郑箐站在古井边,态度严厉:“这么一个能说会道/又会武功的京城子弟,谁知道是不是个好人?”
她从未见过气成这般的阿悦姐姐。
可她也不想听到关于容钧的一点不好,于是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她知道她要伤阿悦姐姐的心了,是她食言了,是她先不想当姑子了。
次日,恰逢太子顺利回宫后召回容钧。容钧只得收拾行装,只留下一封书信:三月后,必将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郑箐直接怒了,竭力劝梁妍: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梁妍生平再次学会了拒绝,却用来对付教她的阿悦姐姐:拒绝听这些让人难过的话,也拒绝跟郑箐说话。
容钧走后的第四个月,从渡口直至镇上,红妆百里,人声鼎沸中走来她日思夜想的郎君。
她很高兴。
又很难过,这下,真的要永远背叛阿悦姐姐了。
她不敢见郑箐。
人人都说,攀上大晋郎中将这个高枝,她算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可她怕得很,她不想做凤凰。
离开故土的前夜,郑箐终于推开了她的门。几个月来,两人一句话也不说。郑箐是生气,而梁妍则是羞于见她。
郑箐手里紧抓着一蝴蝶木簪。
那是当初说好一起做道姑时,郑箐亲手做的簪子,一人一个。
郑箐铁青着脸,忽然将木簪塞进梁妍手里。
梁妍一愣。
这是她太令姐姐失望,不想跟她做姐妹了,所以把她的那份木簪还给她的意思了?
梁妍本能地将木簪推给郑箐,背过身去。
她不敢听到郑箐说不想与她做姐妹地话。
啪——木簪落地。
片刻后,郑箐捡起木簪,又挪到她面前,面色涨得通红:“你以为你高嫁就万事大吉了?家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布庄,如何能去那京城高门之中?小心你那婆母,以后有的是你的苦日子受的!到时别怪姐姐没提醒你?”
后半段,梁妍再没勇气看了。也因为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知道阿悦姐姐很生气。
到底还是嫁了人。
去往京都的路上,容钧宽慰她:“你姐姐刀子嘴/豆腐心,过一段时日还说把布庄开到京城去呢。爱之深责之切,她就是太担心你了。”
“我不懂,子衡你是好人,阿悦姐姐也是好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容钧没再说话,只是将她拢入怀中。
半晌,容钧松开她:“世道太复杂,两个好加起来,说不定就成了坏。”
梁妍凝眉,想不通。
容钧笑了:“妍妍不必懂这些,你的好,便永远是好。”
容钧有两个母亲,一个是嫡母,一个是不会说话的亲生娘亲。
梁妍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明白为何容钧有两个娘亲。容钧因为嫡母而有了太子伴读的身份,又因为亲生娘亲从小便会哑语手势。
丫鬟小春一看也傻了眼:“小姐,一般人有一个婆母都闹翻天,乖乖,你有两个。”
嫡母一生无子,不料夫君寻了个哑巴丫鬟一夜春风,还让人家顺利生子,因而视作奇耻大辱,连带着对又聋又哑的梁妍也不待见。
嫡母也惯会深宅大院的手段,当着容钧的面,对梁妍嘘寒问暖;等容钧因公务一走,便又摆起婆母的谱儿,让她学规矩。
那时,梁妍便也知晓阿悦姐姐嘴里说的“日子不好受”是何滋味。
所幸,夫君容钧对她温柔备至。她便不觉得有多苦了。
后来,听说阿悦姐姐的布庄开到京城来了,梁妍却因着婆母的规矩不能出门,派丫鬟去请郑箐,几次三番也不来。
终是一日,小春听到前院的闲话,把话学给梁妍听。
“小姐,郑家小姐初来京城第一日便来咱府中了!却被老夫人冷待,说是破落户亲戚来打秋风的呢!这些时日我们派的人,也从未把口信儿送到过!”
“小姐,这半年来,郑家小姐给小姐你的信件,都被老夫人拦了下来,不知扔到何处去了!”
“小姐,郑家小姐送来的喜饼,也被扔了!”
还未听完,梁妍血气翻涌,竟一头昏倒过去。
原来,阿悦姐姐还念着她呢。
可她,却让阿悦姐姐受了不少委屈。是她不好,从小太过怯懦,任人欺负。
至此,梁妍便病了,绵延一年也不见好转。直至新皇登基,破天荒将一个民间女子立为皇后。
这才是真正的飞上枝头变凤凰。
不愧是她的阿悦姐姐,总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再也见不到她的阿悦姐姐了。
见她哭得伤心,容钧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额头:“药不苦的。妍妍,你喝了,病才能完全好。”
他瘦了很多,眼眶周围黑了一圈。这些时日,容钧也过得不好。
与他同期的太子伴读都随着新皇登基升迁了,而他作为曾最受太子宠信的郎中将,始终止步于此。郁郁不得志。
梁妍摸了摸他紧蹙的眉心,便没有将婆母的所作所为说出口。
太糟心了。子衡好久没有安眠过了。
渐渐地,婆母也不再折腾梁妍。拿婆母的话说:梁妍就是个呆子,再怎么折腾也没个响,没意思。
梁妍也乐得躲清静。
容钧却爱上了喝酒,他有抱负未得施展,终日不甚开怀。梁妍也疑心:会不会是阿悦姐姐吹了枕边风?她一向不喜容钧。
梁妍有时觉得,或许容钧会怪她吧?
可容钧只要看她时,便会温柔地笑着整理她额前的碎发,半分失望难过也看不出。
两人从未将此事说开。
就像曾经面对郑箐时一样,梁妍再度把头低了下来。
升迁无望,容钧有了更多的时间,与她相伴取乐。她还是那么喜欢听传奇故事,不光爱听,也爱演。
容钧给她做了几块铜牌,藏在圆桌底下。
“这是错字,我要是犯了浑,夫人只管往我身上扔!”
梁妍笑道:“我哪里敢扔?”
“反正铜牌一亮,有如圣旨,我少不得要给娘子下跪呢!”
“这个戏字是什么?”梁妍笑问。
“娘子大可装病,便不用去母亲那里晨昏定省了。”容钧认真地握住她的手:“从前是我不够细致,忽略了许多,才让娘子受了许多委屈。从今以后,定不会了。”
梁妍一怔,笑了:“母亲为难我的次数没那么多了。这也是个用不着的牌子!”
容钧抱着她,依次给她讲了好多铜牌的用法,有指挥他摘樱桃的,有带她出门踏青的,不一而足。
梁妍觉得满足极了,恩爱夫妻,不过如此。
十年,他从少年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她也不再懵懵懂懂,两人一个眼神,便知晓对方要做什么。
唯一的遗憾,便是无子。
婆母又开始折腾给容钧纳妾。他的铜牌终于派上了用场。直至一个夜晚,梁妍做了一个好梦,阿悦姐姐站在樱桃树下,仰头对她喊“妍妍,别怕”。鲜活如昨。
梦太好了,梁妍醒来,哭了好久。
当日,容府便接到圣旨。特允郎中将登泰山,去玄女庙求子。
梁妍心情激荡,阿悦姐姐还记得她。也许,原谅她了吧?她们还是姐妹吧?不然怎么会这么心有灵犀?但她没有勇气开口。十年,隔在她们之间有十年的光景。她如今再见郑箐,该叫姐姐,还是皇后?
许是玄女庇佑,梁妍的肚子很快隆起来。
同年冬月,梁妍又做了一个梦——须得去同一个玄女庙产子,不然一胎两命。
以她的身份,怎么能做得到?
连日来惶惶不可终日,梁妍终于鼓起勇气,给郑箐写了封信。字迹凌乱,可她一想到是给阿悦姐姐写信,手指便遏制不住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