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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书院 > 都市言情 > 崇山之下 > 第42章
  
  周围安静下来,宋昭终于想起一个已经纳闷了很久,但从来没问过的问题。
  “她们为什么都叫你苏木呢?”
  重逢的时候,就是因为名字变了她才没认出来,那会儿素木普日一口咬定他就叫苏木,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素木普日拄着额头,像是在说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来问我。
  “苏木是活血化瘀的药材,也是地区划分的单位。就像东北有张家屯李家屯,在内蒙,也有这个苏木那个苏木。以前有个药材商来收金莲花,听了我的名字,叫错成苏木,我同学听了又觉得好玩儿,慢慢就叫开了。”
  宋昭尝试理解,
  “所以他们叫你苏木哥,如果换成东北话,就等于是叫你屯子哥?”
  素木普日眉角抽动,无从反驳。
  宋昭憋着笑,等晒够了太阳回到家,她跑出去借了一把电动推子,要给素木普日换发型。
  素木普日并没有不愿意,老实说,无论宋昭想对他做什么,除了帮忙上厕所之外,他都不会不愿意。此刻宋昭磨刀霍霍,他老实坐在轮椅上,围着理发用的围巾,神情庄重,向死而行。
  宋昭从后脑勺起手,嗡嗡两下,他就秃了一块。素木普日眉头一凛,屏住呼吸,等到秃了一半才发现,宋昭竟然是真的会剃头。
  他很少留这么短的头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有点新奇,素木普日的眉骨很立体,他不是很爱笑,眉眼带着一点凶气。没有了刘海的中和,更显得凌厉难以靠近。
  宋昭剃完也看了他半天,刚要说点什么,宝音就又一次从门口跑了进来。
  她拿着自己的手机,像做错了什么事,屏幕还显示着正在通话。
  “是绍布婶婶的电话……”
  素木普日皱起眉,他知道宝音和额尼常有联系,可什么电话需要到这里来接?
  “我不是故意的。”宝音倔强解释,低着头,“我就是不小心说漏了嘴,绍布婶婶她,她知道宋昭回来了。”
  第38章 .一只鸟的过往
  “电话给我,我跟额尼说。”
  素木普日伸手来拿手机,却被宝音躲开,“婶婶说要让宋昭接。”
  “让你给我就给我!”
  他突然疾言厉色,配合这个新发型,吓到了宝音,心里明白素木普日责怪她多嘴,可偏偏又不服气起来,委屈又执拗地说:
  “婶婶说了就要宋昭接!一个电话而已,接了又能怎么样!”
  素木普日索性不再跟她废话,直接推动轮椅伸手夺,宝音抗拒地连连后退,宋昭夹在两人中间,把手机拿了过来。
  “昭昭,给我。”
  素木普日皱眉看着她,眼神里有很多担忧,他们彼此都明白那份担忧是为了什么,如果不是绍布的阻扰,从一开始,就不会有他们分别的这十五年。
  “一个电话而已。”宋昭重复宝音的说辞,安抚地对他笑笑。
  她转身走出房间,宝音也跟着出来,绍布不会说普通话,得有一个人帮忙翻译。
  那头的绍布已经等了很久,宋昭按下免提键,并没有先开口,沉默怪异地演变成一种僵持,通话计时一分一秒增加,任由来往的风声和呼吸从听筒里穿过。许久,那端终于传来久违而苍老的声音,清清楚楚叫了一声:
  “宋昭。”
  这两个字的发音太标准,让宋昭想起很多往事。
  记忆里,绍布很少开口说话,她一味擦拭那些古老的神像,仿佛对整个世界早已无话可说。
  但宋昭听过她念自己的名字,厌恶的,愤怒的,一次又一次。
  素木普日说过,绍布是完全纯粹的鄂温克族人,从出生起,她就跟随他们的乌力楞
  鄂温克族的族群,可以理解为一起生活的小组织,大多是有父系血缘的。约4-8个小家庭组成一个乌力楞,共享资源,互相帮助。
  一起在山林里生活,那时候他们还养着一些驯鹿,打猎、迁徙,和自然深深捆绑在一起。在长满柳松和白桦树的山坡,在弯弯的河水中,绍布不知忧愁地一天天长大,月光透过希楞柱
  鄂温克人住的圆锥形的帐篷,通常用松杆和树皮搭建
  中间的圆孔,每夜都洒在她身上。
  生活的骤变源于一整个冬天暴雪,其实更早之前,就已经有了征兆。那一冬的暴雪近乎疯狂地肆虐着,每夜都能听到树枝被压断的碎裂声,整个山林的动物都藏起来艰难求存,连灰鼠都猎不到了。仿佛是老天降下罪罚,不肯再对这个孤单的民族伸出援手。
  更糟糕的是,早在寒冬来临之前,他们的驯鹿已经生了很严重的病,作为领头人的绍布父亲一直在寻找其他的乌力楞,想交换一些健康强壮的雄鹿,生下健康的鹿崽。这原本是简单又司空见惯的事,可是那一年,他们迟迟没有找到。
  父亲是通晓神灵的萨满,日复一日的跋涉里,他愈发变得沉默。终于有一天,他指着山坡下遥远又模糊的一片房子,告诉绍布,林木被砍伐,山路被碾压,有一种铁的路修建起来,他们的同伴,选择去了更安稳的地方生活。
  “那我们也要去吗?”
  父亲摇头,但允许绍布选择离去,她已经十四岁了,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嫁人,趁着他们还有一些活着的驯鹿、毛皮和酒,他可以将此作为嫁妆,给绍布选择一个可堪托付的对象。
  绍布拒绝了父亲的提议,她喜欢现在的生活。尽管他们游荡在山河之中,没有长久的居住地,尽管连盐巴和生活用品,都要等着骑马的商人每隔几个月来置换,可她就是喜欢山林里的自由。
  “绍布”的意思是鸟,她就是一只自由的鸟儿,如果去了山下,去到那些用黄土、木块、毡布搭建的密不透风的房子里,就等于鸟儿被关进牢笼,她会憋死的。
  可是看着驯鹿一头接一头地死去,看到他们的乌力楞中有同伴接连离开,绍布的心也开始焦急,那些同伴分走仅剩不多的肉干、皮毛和子弹,却不带走最珍贵的火种。
  “山下有的是火。”
  他们这样说。
  是的,山下什么都有,更不必受冻,所以他们义无反顾地去了。而雪会越下越大,漫长的冬天会越来越难熬,绍布愤怒大喊着送走他们,那些同伴没有回头。
  极端的寒冷里,母亲也生病了,父亲围绕着火堆,跳着最古老的舞步,跳一整夜,也没有换回母亲的健康。
  绍布怨恨离开的人,怨恨他们口中的山下,这样寒冷的冬天虽然少见,可如果他们像往年那样团结在一起,原本是可以度过的。
  现如今子弹变少,能打猎的人也变少,靠老宝
  鄂温克族的移动仓库
  里能吃的东西更是一点一点在减少。选择留下的人也总是窝在希楞柱里,也不知道从哪天起,住在东边的那个长胡子的瘦高男人,再也没有出来过。
  死亡的气息夹杂在雪花中,席卷每一寸土地。
  绍布开始感到害怕。
  母亲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父亲的脸色也像积雪一样苍白,眉毛上常常冻结一层浮霜。又一个圆月的夜晚,他走出去,在月光下站了很久很久,回来之后告诉绍布,她必须离开。
  绍布能去哪儿呢,整片天地都被雪覆盖了。父亲说她必须也到山下去,绍布大哭,大喊,胸腔里灌满愤怒,可别无他法。
  母亲给绍布缝制了一个狍皮口袋,里面塞满肉干,父亲亲自送她出去,跟在身后,陪着她走了很远很远。不知何时,绍布再回过头,父亲已经消失不见。
  绍布无边无际地向前走,恐惧和悲伤此起彼伏,越过山坡,躲避狼群,最终晕倒在雪地里,几乎要和整片山融合在一起。浑身僵硬之际,她感觉有人在拖拽她,甚至将她扛起来走。
  她昏睡了很长时间,醒来时先听到炭火燃烧的噼啪声,然后被人扶坐起身,喝了一大碗热奶。等她劫后余生般喘定了气息,才知道救了她的少年人,名字叫做哈日查盖。
  绍布打量着他们这里的房子,圆的、方的,奇怪得让人讨厌,起初她不肯跟任何人说话,哈日查盖一度以为她是个哑巴。
  在这里勉强度过冬天之后,她孤身一人回到了林子里,顺着记忆的方向往回找。可她没有猎枪、火种,只有母亲给缝制的那个狍皮口袋,和自己勉强搭建的不成型的希楞柱。快要饿死的时候,又是哈日查盖找回了她。
  此后每年的夏天和秋天她都要走,一连走了三年。
  第三年的秋天,哈日查盖提前准备了弓箭,又把火石、肉、酒,塞满她的口袋。绍布走了十天,在一个雷声滚滚的雨夜里,她重返回来,嫁给了哈日查盖。
  哈日查盖一直都很明白她的心,在蒙古包外面搭建了属于她的希楞柱。绍布在希楞柱里真正接受了他,两年之后,她生下素木普日,虽然还是很少开口说话。
  哈日查盖始终都知道,她就像鸟儿眷恋山林那样,眷恋着她以前的生活,这种无法更改的执着倔强通过血脉遗留给了素木普日,他们的心,都只能接受自己认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