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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质上便是拿捏住了百姓的心思,让他们心甘情愿战死沙场。
  但是一个健壮男丁,对于他家人而言,又何止五十两。
  五十两便能买断一切吗?
  买不断。
  他的死亡不过是政权更迭的牺牲品。
  而这场战争,本不必发生。
  烛火在她眸中跳动,映出一丝微光。
  终于,宋迎问出了那个盘旋心头多日的问题。
  “若是……败了,会如何?”
  周梿笔尖一顿,他等的不是如此忌讳的叩问。
  他抬起眼,迎着宋迎的目光,决然说道:
  “绝无可能。”
  宋迎心头一震。
  是啊,在结局到来前,谁不是一身傲骨,坚信自己才是天命所归呢?
  所有的反派不都是如此。
  狂妄强大是为了衬托主角最后成功的不易。
  ——沦为垫脚石。
  宋迎垂下眼眸,她该怎么说……
  在她看来,这是一场必败的局。
  江山终将倾覆。
  燕氏必将复兴。
  “如果,我是说如果……”
  她只能苍白的
  去假设,去逼问出那个她想要的答案。
  “你会——”
  跟我走吗?
  “不会,”周梿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截断了她的话,也斩断了她所有的痴念幻想。
  他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朕,与国同休。”
  宋迎心脏骤停了一瞬,随即急促狂跳得仿佛要破开胸腔。
  她先前所有的设想,被这一句话粉碎得彻底。
  ……是她不够了解他。
  她自以为已经很了解他了。
  是啊,一个耽于享乐的昏君,怎么会深夜批阅奏折?
  一个无心国事的君主,又何须在不能上朝时,依旧日日听政?
  他分明深爱着自己的国家。
  那她还什么理由与立场去说服他,
  让他抛却自己的信仰,跟她走?
  纵然她以死相逼,难道要让他于愧疚中苟活余生?
  于他而言,死亡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宋迎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寒意吞进肺底,
  而后缓缓吐出,仿佛如此便不会埋在心底,令她心伤难过。
  力气被倏然抽走大半。
  她转过身去,后腰抵靠在桌沿,才没让自己滑落在地。
  眸中烛火还在跳跃,映在她眸中,犹如干柴烧尽,留下余烬,蒙上一层死灰。
  见宋迎神色不对,周梿才意识到自己失言。
  话说得太绝,也太早了。
  他几乎是立刻起身,一个箭步将她捞进怀里。
  脸颊贴上他胸膛,耳边是他的心跳声,
  震动而起的酥麻感,让她破碎心魂重新聚拢。
  她没有半分犹豫,双手环住他的腰。
  没有说话,
  只是将脸埋得更深、更用力地抱紧了他。
  周梿下颌埋入宋迎发间,指腹摩挲着她肩头。
  方才有多决绝,此刻便有多愧疚。
  终究是他强求了她。
  是他的私心,让他问出那句——
  “要不要一起回京州?”
  他何其自负,以为带她回京州,不过寻常事。
  却没算到,剑云宗竟有这般破釜沉舟的决心,敢用整个门派的百年清誉,来趟朝堂的浑水。
  一旦牵涉朝堂,不过是步南疆没落后尘。
  可是,若真将她舍在辽州……
  他也是不愿的。
  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纵使他会输得一败涂地,他也绝不放手。
  他从来都不是那些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心爱之人安好,便能将其推开的圣人。
  他自私透顶,他卑劣入骨,
  若非死不可,合眼之前,他看见的最后一个人,必须是她。
  哪怕明知她会受伤难过,
  但,那就是他恶毒的私心。
  他认了!
  幸好——
  他忽然又想到,若他真的死了,以宋家和燕贼如今的关系,她至少……能活下去。
  想到这里,他心口竟然腾起一丝荒唐的慰藉。
  怀里的人抖得更厉害了,战栗通过紧贴的胸膛,让他的心脏一阵抽痛。
  “阿迎,别怕。”
  “我没有怕。”
  不怕身子又怎会抖?
  他心里有些发酸。
  周梿叹了口气,顺着她哄道:
  “好,没有怕。”
  窗外,冷寂青灰沿着天际缓缓洇开,像是被水浸开的颜色。
  黎明前的寒意,或许要比沉暮冷得多。
  周梿目光落在天边那抹死寂上,
  “朕做过很多错事——”
  他记得被铁链锁住的日子。
  奇蛊毒性霸道,寻常毒药奈何不了他,皮肉伤也能转瞬即愈。
  于是,他被锁在东北角最偏的院子里。
  日光透过高窗斜割一道,每日准时划进他眼底。
  目盲痛苦大约会持续一个时辰;
  远处,宫人模糊的嬉笑声,隔着几重宫墙,却依旧能却尖锐刺进耳膜,犹如钝刀磨骨;
  还有腐臭的气味,
  食物的酸腐混杂着霉味,日复一日,经久不散。
  在这无尽折磨之中,他等来了一个人。
  那时候的润德,年逾四十,还还是没有混上大监的职位。
  被人呼来喝去,嫌弃晦气,才打法来照料他,给他送吃食。
  他看不清,却认得他的气味。
  似乎与幼孩时候的他有过一面之缘。
  润德什么也没问。
  他只是默默地掏出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掖进他流血的耳朵;
  又用另一块布团堵住了他的鼻孔;
  最后,用他自己的衣裳,蒙住了高窗,让一丝亮光也透不进来。
  那股几乎要撕碎自己身体的狂躁暴戾,终于安静了下来。
  失控的日子他并非不记得。
  所有,他都记得。
  记得清清楚楚。
  而后,在黑暗中,他看见润德鲜血淋漓的双手。
  骨节错位,皮开肉绽,似乎是被人打的。
  方才褪去的金芒又重新燃起。
  那一年,他六岁。
  后来,润德会偷偷捧着书来找他。
  那本书页,被他的血洇开了一角,字迹模糊。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
  君为,什么?
  他看不清。
  他也无须看清。
  等他为君,答案自会揭晓。
  再后来,一夜宫变。
  天光惨白,偌大宫城没有半点人声,仿佛连风都被他屠戮殆尽,不敢吹动宫墙之上的幡饰。
  天地间,静得只剩下他和润德二人。
  他站在宫墙之上,俯瞰着万里江山。
  忽然就想这么一跃而下,了结这荒唐宿命。
  润德却将头磕得鲜血淋漓。
  他泣不成声,嘶哑哭嚎:
  “江山不可无主!陛下是景国唯一的血脉!三思啊陛下!”
  什么社稷江山,不如都跟他一起覆灭!
  可他的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了润德额前那汪小小的血泊上。
  又是血。
  熟悉的腥甜气味,在霎那间让他平静下来。
  他盯着那滩血,应下了润德的所求。
  登基后,他自然知道了那句话的全貌。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真是可笑,君王竟然是分量最轻的那个!
  荒谬至极!
  既然这副残躯无法临朝,不如就让他看看,这个“君为轻”的天下,能被他玩弄成什么样子!
  他命人将奏折抱来寝宫,或准或驳,全凭心意,搅得朝堂天翻地覆!
  欣赏着朝臣诚惶诚恐的样子,昨日还炙手可热的大臣,今朝便可能因笔锋一转而流放千里。
  他享受着权柄。
  直到高伯深夜叩宫门,寻死觅活地哭谏,不愿辅佐他这个昏君。
  那汪温热黏腻的血泊,又一次,猝不及防地在他眼前漫开。
  他想起了润德额上的血,想起那本被血洇湿的书。
  他摸出那本书,时过境迁,书页翻动间有些发硬。
  他忽然发现,自己竟能读下去了。
  ——他何须亲自下场?
  书中的权衡之术数不胜数。
  他心情甚好地将高伯请了回来。
  自此,稳坐钓鱼台,冷眼看群臣。
  “阿迎,”
  周梿回过神,幽幽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当初向朕许诺的那个‘清明朝堂’吗?”
  宋迎埋在他怀里,抱他抱的更紧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脑袋。
  “那你如今……做的怎么样了呢?”
  宋迎僵了一瞬,随即仰起头,对上目光后瞬间泄了气,“……不怎么样。”
  “清明朝堂……”
  周梿咀嚼重复着这四个字,满是自嘲,“千古以来,无前人做成。朕自然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