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丈量起这一具白骨。
在我的记忆,或者说幻想中,应不悔比我高出快一头,他已经长成了青年,可这骨骼却……
却是少年的。
我起先不敢信,反复量过一遭又一遭,才不得不信了。骨殖莹洁,竟同我的身量差不多,无论手骨还是腿骨,自趾节往上,几乎都与我手脚的长度相吻合。
是他骗了我,还是我独自痴望,本就彻头彻尾一场空?
我分不清,分不清了。
我坐在骨头边,抱膝埋着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剩下什么。我身体中的一部分像被抽离掉,只留下空荡荡的半身壳。我摸到了一截骨,将它放在胸前,被硌的感受很鲜明,我勉强相信自己还清醒。
“尾衔。”
狐狸的声音在上头,有些模糊:“你下去好久了,该上来啦。”
我缓慢地抬起头,想答一答话,却硬生生将“嗯”字卡在了喉头。
啊。
藤活了。
原本枯死一坑的棘藤,不知何时生出了新枝。细韧的藤缠上了白骨,又攀出空洞洞的眼眶,在我身边聚拢一簇苞芽。
这是幻象,还是真实呢?
我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它比我想象中还要柔软、还要鲜活,叶缘蹭在我掌心,这种又轻又密的痒感,一时叫我心生恍惚。
“尾衔,尾衔!”
依旧是秦三响,狐狸没得到回应,忧心忡忡探头,扯着嗓子朝我喊:“你怎么了,要帮忙吗?”
我低头一看,果然,新生的棘藤不见了。
可我没想到的是,白骨也消失了。
方才还和我两相依偎的骨殖,这会儿已经再无影踪,好似这坑里从来只有枯藤、只有落寞。
我大抵真疯了。
可是为什么,心脏的坠涨感愈来愈严重,叫我不得不捂住心口。我分明没有受伤,却觉得血肉都从指缝里往外渗透,我一定失去了许多东西,也忘记了许多事,但究竟都是些什么?
我想知道,我要找到。
我攥紧了掌心,良久后呼出长长一口气,对秦三响说。
“不用了,走吧。”
城太大了,无穷无尽。灰暗、颓败,又死寂,越走越叫人觉得忧悒。我生平从未体验过这种心境,也不晓得悲戚竟然如此可怖,白日隐没时,我已经快被彻底吞没掉。
我们一无所获,城中除却佛堂外满是废墟,只有断墙残雪、荒芜窄路。
秦三响劝道:“先回去休息吧,尾衔。你想找什么,咱们明天再继续。”
我们就回到院中。篝火燃起后我盯着那破洞,猜测应不悔会不会突然从洞里看向我。
可惜,隔壁一直是空的。
许是心事太重,我今夜难以入眠。翻来覆去好几遭,竟隐约觉得谁在看我,临到翻身坐起时,屋内分明只有火光。期间我还出去一趟,隔破窗见秦三响抱着尾巴,睡得正香。
我默默转身回了房。
究竟何时入的梦,我已经不晓得,只知道廊下铃铎声起时,枝山就拨帘走进来,急匆匆催促我。
“吉时快要来不及了!”
他跑到我身边,抱来那堆华服,准备套白衫时我握住他的手,干脆利落道:“带我去静海阁。”
这是昨夜梦中被埋葬时,那几个杂役所言。既然城中遍寻神公踪迹不得,那么就在梦里找,静海阁中卷轴,向来多半大有用处。
“神使!”枝山猛地跪倒,将头磕得砰砰响,就连声音也发抖,“神使这般指示,可是将有灾……?”
“并无灾殃。”我接过他的话,语气古井无波,“蛇妖祸世,益原受苦。静海阁里却还留着好些卷轴。吉时在即,今日既要恭请神灵,索性便将蛇妖痕迹尽数抹除。”
枝山迟疑道:“这,这……”
正当此时,“父亲”拨帘而入,碎珠一阵乱响,他面色冷戾,将枝山喝退出去。
我便晓得了,此路有些行不通。梦的开端在此处,我最多只能同枝山讲上这么两句话,就会被打断。
“父亲”眸色沉沉,坐到我身旁。
“你去静海阁,想做什么?”
“父亲不是听到了么,”我面无表情,“我如今是整个益原的神使,父亲又是以何种身份质问我?”
他面上神色几变,却只能吃下这个瘪。我起身自己戴上羽旄,凑近冷声道。
“带我去静海阁。”
岂料就这么一句话,他竟猝然转身,自袖中摸出了短刀,直直戳入我心窝!
我捂着心口,摸到满手血污。不知怎的,我又觉察到引公死去、神像被砸时的那种滞涩,叫我浑身无力、痛得再难动弹。
“尾衔!”男人双目赤红,恨声道,“你难道不晓得,此举究竟意味着什么?如今家族兴衰全系你一人,你却想连累族人一同遭殃?”
刀被猛地抽出,又哐当坠地,我的心脏被捣烂了,“父亲”也一屁股跌坐,又犬似的爬向我。他声音发颤,眼角似乎缀上了泪花。
“尾衔,你、你莫要恨我……爹没法子,爹也不想的。”
他抖如筛糠地抱住我,泪全糊到我身上:“你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如今仕途大好,不能因着你一己私欲,就将全族尽毁了!是,爹也晓得咱们家走到今日,全因你容颜异禀——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怎么还是拎不清孰轻孰重、非要一意孤行,你想害得全族跌回泥涝中吗?”
“祂早就堕出神途,祸乱益原了!若非祭乐大人自梵竺带回神祇旨意,又心性宽仁,你早该……”
他话至此,倏忽喉中嗬嗬。
一只箭镞,贯穿了“父亲”脖子,脏臭的血滴到我面上,冒着点热气。
我在疼痛中勉强抬起眼,见祭乐一身素衣、白巾覆面,抬脚款款而入,他身侧跟着数十位带刀侍卫,还有抖若筛糠的少年枝山。
“天佑益原。”祭乐说,“幸得神祇垂悯,使子民传声于我。尔等私藏祸心,意图延续灾厄。所谓神使,到底还是蛇妖坐下走狗。”
话说到这种份上,我还有什么不明白?可笑“父亲”想着同我割席,枝山通风报信的速度却实在太快,叫他求生不得,反倒横死当场。
祭乐说着,抬指一勾,身侧侍从便递上了剑。他却并不接,只朝枝山微微侧头。
“你今日够机敏,识破神使伪装,叫他现出了妖孽原型。”祭乐说,“此事亦是机缘,便给你个机会,亲手了结他吧。”
枝山哪里敢接刀?他到底年纪还小,闻言扑通跪倒在地,涕泗横流地磕起头来。
“大人……大人!”
“你怕么。”祭乐居高临下,“他不过蛇妖余孽,你如今揭发他,实乃神谕,你怕什么?杀了尾衔,你便是新的神使了。”
我痛得快要看不清,也听不见了。
我确信“父亲”的刀不会刺痛我,那么叫我疼痛的究竟是什么?疼痛一次次侵蚀我,意识模糊时,有什么东西隔开我的喉咙,我又听见了长剑落地声,少年的泣音夹杂其中。
“对不起,”他哽咽道,“神使,对不起,我没得……”
是想说自己没得选么?
但,不重要了。我已经脱离梦境,从破床上醒来。睁眼时天刚蒙蒙亮,我浑身余痛未消,虚弱地仰躺着,原本期待能够就此再入梦中,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秦三响倒是一贯醒得早,我最终无可奈何地推门出去,就碰见了打着哈欠的赤狐。
又是一日寻觅,一无所获。
方圆十里内除了佛堂,别的地方我们都去过了,可偏偏也就是佛堂,我和秦三响都不想再进入。后者对持目佛掉落的脑袋心有余悸,我则是出于慎重。毕竟两个梦境中,神公的处境都与梵竺有关——净隐是从梵竺来的云游僧,而祭乐也自梵竺游历而归。
婆罗就发源自梵竺。这样一看,见佛多半不会有好事。
却不想,今日城中的怪相愈发多了。
最初,是城内渠中雪水融化,又倒淌向高处。彼时我和秦三响一起蹲在那渠边,狐狸正欲喝水,被我一把拦住。
我问:“你没发觉有些不对劲么?”
秦三响摇了摇头。
此外,是身后总有什么东西窸窣作响。我扭身去看时,又见藤蔓复生,可惜秦三响只要跟着一瞧,一切便又重归于死。夜里我们回到屋,东西的摆放竟然改变了。
早晨出门时,秦三响将包裹一股脑堆放在角落,如今我的衣裳却零散铺在破床上,像被谁揉皱了。
是应不悔么?
我试着叫了两声,依旧没有任何回应,于是只好躺倒闭上眼,想着快快入梦。今夜我有了新法子,一定要去到静海阁。
不对劲。
我蹭地坐直了身子,确信有什么东西在看我。
这种目光如有实质,却不知从何而来——它好似密不透风,偏偏又无迹可寻。天地间风啸雪卷,迷乱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