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或者是什么,又藏在何处?
我找了许久,仍旧一无所获,到最后火折燃尽,我对着破洞的墙壁,疑心自己犯了疯病。
还不如去梦中。
我阖上眼,浮浮沉沉大半夜,方才勉强睡着了。这回枝山下跪时我没犹豫,直接用冠将他敲得晕死过去,“父亲”闻声而入,我躲在帘后反拧他胳膊,自他袖中夺出短刀,直接抵在他喉头。
“带我去静海阁。”
“父亲”这回丝毫没抵抗,既不再嚷嚷着家族兴衰,也不再说不行了。
我穿戴齐整,同他一起出了屋,那把匕首藏在宽袖里,抵住他后腰,他只好勉强镇定神色。幸而宫人守卫都不敢看我们,尽数深埋着头,否则早该露出破绽了。
飞檐下铃铎响成一片,我与“父亲”跨过长廊,终于抵达一处肃穆的楼阁。阁前侍从跨前想拦,我心道不妙,却已毫无退路。
那便只能一试了。
“吾承祭乐大人之令。”我说,“特来静海阁,取蛇妖籍册,焚于神坛祭火中,还不带路?”
两名守卫面面相觑,一时没有应声。
“父亲”受着胁迫,额角已经渗出冷汗,只好讪讪催促:“怎的还不动?”
“好大的胆子,”我说,“若是延误吉时、收到神祇厌弃,谁来担责?”
我乜视其中一人。
“你?”
他连忙道:“不不不!”
我看向另一人:“那么,是你了。”
“神使!”那人骇然色变,分明已经慌了神,却依旧硬着头皮道,“兹事体大,容我二人先至祭乐大人处核实,再行决断。”
这自然是万万不行的,我冷眼看着两人手中长戈,思索硬闯能有多大把握。目前没有别的路子,左右不过多死几回,这次就先摸清卷轴究竟在阁中何处。
我假意应承:“请便。”
守卫之一应声后就要站起,正当时,我借“父亲”作掩护,猛地向他挥刀,可随即响起的既非兵戈相碰,也非悲鸣哀嚎,而是箭镞破空声。
“咻”响贴着我的耳廓擦过去,流矢再度穿透“父亲”的喉咙。我心下骇然,猛地回首,便见祭乐素衣而立,捻指搭箭,拉满了弓。
我晓得他迟早会来,却不想这么快。如此一来,我岂不是又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父亲”栽倒下去,浸泡在自己淌出的血湖里,死不瞑目。
这一箭射得太精准了,我愿以为祭乐不会武功,谁知他身手这样好。如今他的箭镞对准我,我的手也摁在刀柄上。
穿喉穿心又如何?
趁他这回没有侍从跟随,我非得带他一起走。
身侧守卫眼见祭乐来,倒是松了一口气,两柄长戈抵着我,像是固定箭靶般,迫使我无处可躲,左边那人毫不客气,手上用足了劲儿,没能使我跪下,但刀锋也已经切入皮肉。
“祭乐大人!”左边的高声道,“神使携尾公,要硬闯静海阁。还好您及时赶……”
他话语倏忽止住——祭乐新发的一箭没有射向我,反倒直直钉入他口中,扎穿了颅骨。
我有些懵了。
对方白巾覆面,声音如常。
“神使奉吾之命来此。”祭乐朝右边的守卫微微偏头。
“你,还不带路?”
祭乐两箭杀两人,留下的这个哪儿还敢反驳,慌慌张张掏钥匙开了阁门,将我与祭乐往蛇妖籍册处引。刚到地方,就屁滚尿流地跑了。
祭乐立在我身边,古井无波道:“神使,请。”
沉甸甸的卷轴就在眼前,我将触碰到它的前一刻,却猝然改变方向,一把扯掉了祭乐面上白纱——
果然并非白瞳。
眼前之人双瞳异色,一黑一金、一圆一竖。他被我这样冒犯,却不气不恼,只微微垂着眼,唇角勾起弧度。
“小恩公,此番化形,你可还满意么?”
第17章 死生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应不悔,”我说,“再顶着这张脸讲话,我就一刀捅穿你。”
应不悔听了这话,脸上竟也没见丁点愧色,好个没脸没皮的恶鬼!他的五官很快消融又凝实,不过几息功夫,就变回我万分熟悉的模样。
“现在呢?”应不悔牵起我的手,问。
“若不信,不如亲手摸摸看?”
我的手腕被牵引,蹭过他额头、鼻梁和唇角,确信他当真再度出现后,一巴掌狠狠扇到他脸上。
应不悔猝不及防,被打得偏过头去,尔后他摸了摸脸,含笑道:“小恩公,好大的气性。”
“应不悔,好大的本事。”我又拽住他领口,后者压根儿没抵抗,被我扯得前倾,几乎与我面首相撞。
“藏什么呢?”我说,“本以为你魂散投胎了,还想着给你烧些纸钱,打点路上鬼差。”
“这多破费。”他道,“我这么一只千年老鬼,却叫小恩公牵肠挂肚,当真受宠若惊。”
我又想揍他了。
“混账!”我问,“你究竟去了何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他一黑一金两只眼近在咫尺,竖的那只实在眼熟。
“神公也是这样的竖瞳,前夜梦中,庙里消失后,你当真被神公……”
“不错。”应不悔轻声道,“我被那神公拆吃入腹,强行留在梦中,费了好大一番劲儿才逃出来再见你,小恩公。”
若他将眼里的笑敛一敛,我或许就信了这番坎坷。
“祂已经将你吞下去了。”我说,“却连你的魂魄都吃不干净?这倒稀奇了,那神公弄出这番阵仗来,究竟为了什么?”
“谁知道呢,”应不悔道,“兴许祂如今力量衰微,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吧。”
“先前那梦里,引公说祂没法再终结雪灾。如今此梦中,祂也无法再带走洪涝。”我顺着他的话,补充道,“均是从前‘灵’而现在‘不灵’,祂许是碰见了麻烦。”
应不悔盯着我:“什么麻烦?”
“我怎么晓得,”我放开他,转身去摸架上卷轴,“总得看过才能推测。”
我取下竹简,解了朱绳,待卷册全展后,才发现上面亦非当朝文字,其字形肃穆,笔画娟细。我此前从未见过这种文字,按理应当是不认识的,可偏偏上头每个字,我都能够通晓。
想来,或许是因为此梦中身为神使的“我”,本就属于这一时期。
应不悔在我身旁,守着我徐徐查阅此卷。
这卷中所载,是一位神明的故事。
依卷轴中所言,从前益原此地——也即后世益野,山高耸而江流湍,林幽深而多虫兽,百姓只好团聚而居,龟缩于石滩、山坳、缓坡处,偶于某日见云雷崩坼,于是惶怖战栗,以为触怒天地,齐齐跪倒,以祈勿降灾殃。
天雷怒滚,三日方休。恰益原境内有一丰江,电闪而山摧,尽数折于江中,聚为祸渊,又地动山摇,衍作寒潭,其深不可测,而鱼鳖尽浮白。
一日,民见岸边石裂,有鳞爪残痕,于是祭以牲醴,投牛羊入江波,以祈舟楫平安。族中耆老亦相告,道此潭中有神物,可吐纳阴阳、更改吉凶。
“所以,这便是神公最初的雏形吧。”我说,“因着天有异象、山崩地裂,便觉得那新汇的深潭里头诞生神明,由惧而生敬,由敬而生神,想着以妄止妄。不过祂瞧着还蛮挑食,不喜鱼鳖,就把它们都赶走。”
应不悔沉默片刻:“或许,那是因为祂不喜水腥过重。”
“你怎么知道,”我问,“难道彼时你也在?不过说到‘水腥’,你被神公吞入腹中,可见着了其他冤魂或遗骸?”
“谁知道我在不在?”应不悔话讲得含糊,“千年前的事了。不过嘛,神公腹中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
我接着看下去。据竹简所载,后来益原又陆续兴起疫病,百姓身上长满赤红斑,死状如遭炮烙,无奈求助此神,竟当真有效。于是刳木为神像,塑以蟒身,设祭坛。渐渐的,此神又掌除瘴、采药、冶铁、缫丝之职,广纳百工,承民所祈,镇护益原。
“如此看来,祂还挺忙的。”我说,“什么都得帮一帮。可是按理来说,这种地方神祇,原本最为地方所信,怎么会因着一两次失职,就落到所谓‘蛇妖’境地?”
应不悔道:“因为血祭。”
我一怔,随即想起山庙中的那百余蛇尸,又想起祭坛上死去的百位童男童女。可是血符阵是为束缚祂,百人头颅落地后,那神公像直至被砸破,也没能现出真身。
然而正如应不悔所言,后面随之记载的新字迹,就是血祭相关。说是祭祀■时,须得穿着绘有百蛇的衣裙,再择人祭,投潭或砍杀,方能请神。
何其残酷,何其怪诞。
可我读到这里,也注意到被刮掉的痕迹,定是神公真名了——但是为何要隐藏呢?
我又想起引公那个说不出口的称呼,想到那团焚烧他的火焰,和前日烧灼我的火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