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的名讳,是不能说,还是不许说?”我看着应不悔,“你知道的吧。”
“尾衔,”应不悔问,“你信么?”
“信你,还是信这竹简所书?”我说,“答案都是一半一半。你的话,不必多说,这竹简内容写就时间不一,又有刮擦痕迹,想必是被有心之人做过手脚。可此人犹不满足,还想着毁尸灭迹。”
说话间外头陡然传来杂响,继而门被踹开。应不悔反应迅速,带我躲入柱后,外头祭乐的声音也传过来。
“搜!”
“躲什么,”我低声问,“你再变作那祭乐,与他两相对峙不就好……”
我话说到这里,骤然止住。
——应不悔的七窍中,缓缓流出了血。
我不晓得这一变故因何而起,只觉头脑嗡响,下意识就想帮他擦一擦。可是才刚擦掉,新的就又涌出来,根本擦不净。
“应不悔,”我声音发颤,“你怎么了?”
纷乱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竟还夹杂了唱诵声——这声音,我似乎听过的,就在有关引公春澜的那场梦里,在同神公对视的那段时间,我晓得那是山下法会传来的唱诵。
此刻的唱诵声,虽与法会隐约不同,却实在异曲同工。
我急忙扶住应不悔,手有些发抖。
“尾衔。”应不悔朝我笑一下,“吓到了吗?没事,我不痛的。”
“你少说两句。”我问,“是不是这唱诵能够超度鬼魂,所以你才……我帮你捂住耳朵,你不要听了!”
我说着,就伸手去捂他耳朵,可血还是向外淌,濡湿了指缝,又染红他的素衣,我的白发。
我能清晰感知到自己的恐惧。
我似乎就快要彻底失去他。
这种恐惧叫我心脏狂跳,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寻求生路。我将耳朵贴到他嘴边,问:“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你已经做得很好。”应不悔轻声说,“尾衔,刮擦竹简后,不一定当真无迹可寻,你再好好摸一摸。”
我此刻已经全然明白了——无论真相是什么,应不悔一定神公息息相关。他说自己死于千年前,或许他正是神公眷属。神公式微后他方才死去,埋骨坑洞上千载,如今他想要唤醒神公也好,复活自己也罢,我隐隐觉察出他在利用我,可是没来由的,我并不因这种利用而恼怒。
我甘愿救一救他。
许是因为他借了我的音容,叫我错觉自己与他之间已经淌着相同的血。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亲近我,契合我。
我长到二十岁,从没和什么人如此亲密过,只对这男鬼破了例。
应不悔于我而言,似乎是特别的。
我猛地扑过去,颤着手摸到竹简。血将被刮的地方浸透了,依旧没有什么字型显出来,可我摸了一遍又一遍,想要记住每一处凹凸,每一点痕迹。
这样就能救他么?
我不知道。
脚步声愈来愈近了,像催命的鼓。我猛地一回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若你我现在死在这里,你还会再入我的梦吗?”
应不悔说:“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小恩公。”
……我知道答案了。
我将竹简丢出去,静海阁中杂音回荡,脚步声乱了一阵。我又冲到应不悔身边,问:“能不能变小点?我好揣着你往外逃。”
他竟然还有心情笑,用青年的体型拍拍我肩,又将下颌放到我头顶。
“尾衔,你当然该逃。”他喃喃道,“你方才说信我一半,一半就足够了。”
语罢,他七窍流血的身体猛地用力,将我死死揽入怀中。我挣脱不得,眼见着箭镞没入应不悔,万籁喧嚣却在这怀抱里被隔开,我坠入他的胸膛,和火堆边那晚如出一辙。
不要!
我竭尽全力想抱住他,可是没有用,双手抓过去,指缝间却只穿行过寒风。
这回,他没能再与我一同出梦。
我最终连这点风也没留下。
叫人怎么能甘心。
我被迫睁眼坐起时,静海阁也好、追兵也罢,都尽数消泯掉。窗外满是夜风残雪,没了应不悔,又剩下我一个。
我被剧烈的不安侵蚀着,分毫犹豫也无,只想立刻回梦中。闭眼睡不着,我就用东西砸破自己脑袋,失血过多后我晕过去,可直至再醒来,我都没有做梦。
秦三响把屋内尖锐的东西都收走,不许我再伤自己了。
我被关了两日,期间昏昏沉沉睡过一次,没能入梦中。
第三日。
第四日。
第五日。
我都没能再做任何一个梦。
我失去了梦境,就失去了应不悔。这短暂的重逢不如没有,我只为它欣悦了片刻,便要陷入更加灰败的怅惘。这几个日夜里,我反复想着应不悔、梦境和卷轴,又不停在手心划着痕迹——那些我自竹简上摸到的痕迹。
我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它究竟还算不算是某个字符,秦三响踹掉破窗进屋时,我已经将自己掌心挠出了血。
“尾衔!”秦三响饿得皮包骨头,恨声道,“你看看你自己成了什么样!莫不是被鬼上身了吧?”
鬼。
若那男鬼真肯上我的身就好了。
我因着这一个字,终于愿意抬起眼。秦三响便过来咬住我领口,扯着我往外走。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随我走!”
我被生生拽出门,才发觉城中昏暝,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秦三响拽着我行在黑暗里,我的发被风淆乱了,又被细密的雪粒扑了满身,睁不开眼,也没有力气再看向前路。
秦三响挡在我身前,后面索性想半拖半托,直至将我带入什么地方,才气喘吁吁地说:“呐,终于到了。”
我抹掉睫毛上的雪,缓缓抬起眼——
长明灯幽暗地快要熄灭,只残余一点微光,我借着这点微光,只能隐约看见断首的轮廓。
狐狸竟将我带回到佛堂中。
持目佛佛像残破,供桌也胡乱翻在旁侧,我面无表情地扫过去,耳边万籁俱寂,佛堂死寂如坟场。
我最终将视线落回秦三响身上,问:“为什么?”
第18章 难逃
“你要不,拜一拜吧?”
秦三响缩回供堂门槛外,继续道:“这佛脑袋还在的时候,其实挺像那么一回事……”
“哎哟,虽然我是不信婆罗这些家伙,可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那秃驴些再能装,好歹是真能驱鬼斩妖的。你试试吧尾衔,万一真有效呢?”
狐狸望着我,几乎是在祈求了。
“好不好?”
我其实理解它这种心境,晓得如今已经无处可去,我与它俱没了法子,出城无路,入梦也无门,秦三响病急乱投医,将我带回到佛堂,已经是它能做的所有事。世人若走投无路,总会想着求助神佛。
我仰面看着断首的佛像,供堂里很暗,我瞧不清断口,只能隐约看见它竖翻的手,黑暗吞没它大半身子,叫它愈发神秘可怖。恍惚间,我像是又回到朦胧的岁月,看见小龛里供着的塑像,和族人跪倒后连串挨着的脑袋,我那时不懂,问爹娘为什么要拜。
爹娘说,它会救我们的。
它会救我们么?
不久之后,我就从自己的死亡里得到了答案,知道求佛求不来生,多年里我一直笃信,从未动摇过。但今日,稍稍有所不同了。
我对着秦三响,点了点头。
“我试试,”我说,“小狐狸,你若是怕,就去外头等我吧。”
秦三响总算呼出一口气,揉着耳朵应声道:“你好之后就叫我!”
狐狸忙不迭跑掉了,待最后一点窸窣声也消失后,我收回目光,重新转向那樽佛。我没有跪下去,反倒撑膝站起来了,我绕过供台,朝佛像走去,行动间踩着什么东西,我蹲身摸去,捡起一截断骨。
正好能用。
我将那截断骨攥在掌心,踩着满地遗骸,抵达持目佛旁。
佛居高临下、端庄依旧,我却不再抬眼看它,我摸到铜铸的底座,敲了敲。
里头是空的。
随即,我高举断骨,狠狠砸了下去!
“嗡——!”
霎那红铜凹陷,震声满供堂,我的动作没有停,震响一波推一波,整个佛堂都似乎颤动起来,我却丝毫没放慢,我每砸一下,就要在心底说一句。
还给我。
还、给、我!
求也好拜也罢,说到底都是将命运双手奉上!可我为何要卑躬屈膝、又为何要寄希望于虚无?梦中杀我的总和婆罗有关,今日我又来求岂非可笑?神公也好应不悔也罢,或许都是因为此佛此城,才再无音讯杳无行踪。
还有被困城中的秦三响与我。
求佛若不得生,那么杀佛呢?
我一下比一下砸得更用力,供堂内杂响嘈切,铜碎共骨屑一起迸溅,脸上应当已经被割出不少小口,我舔舔嘴唇,尝到了腥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