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照雪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似乎被药力灼痛,又似乎被这轻柔的触碰唤醒。她艰难地掀开一条眼缝。那双点漆般的眸子,此刻失去了往日的冰冷锐利,显得异常茫然、脆弱,如同蒙着水雾的琉璃。她涣散的目光在温折玉沾着药渍、写满担忧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懵懂和依赖。
“疼…”她的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气音,带着一丝委屈的哭腔。
温折玉的心瞬间揪紧!这样的木照雪,脆弱得让她心碎。她连忙握住木照雪露在药汤外冰冷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声音更加轻柔:“我知道…我知道很疼…再忍忍,忍过去就好了…折玉陪着你…”她下意识地用上了哄孩子的语气。
木照雪似乎感受到了那份安抚,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在温折玉脸上,带着一丝奇异的依恋。她反手,用尽微弱的力气,紧紧抓住了温折玉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别…走…”她破碎地吐出两个字,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恐惧,仿佛害怕再次被丢入无边的黑暗。
“不走!我发誓!我永远不走!”温折玉的声音带着哽咽,斩钉截铁,用力回握着她冰冷的手指,“木头在哪,我就在哪!”
石屋门口,抱臂斜倚在门框上的何聘婷,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桃红的劲装在昏暗的油灯下依旧醒目,但她脸上的神情却异常复杂。她看着温折玉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不顾一切的温柔,看着木照雪那卸下所有冰冷伪装、只剩下脆弱和依赖的模样,看着两人紧扣的十指…
一股混杂着酸涩、羡慕、释然和某种更深沉感慨的情绪,悄然在她心头弥漫开。她想起了父亲何老栓传回的最后讯息,那句“木捕头是值得托付性命的人”,以及那句关于青玉环佩的嘱托。父亲一生潜伏,看人从未走眼。他看透了木照雪冷硬外壳下的内核,也看穿了温折玉油滑表象下的赤诚。
值得托付…性命…
何聘婷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娇艳的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带着自嘲的弧度。她移开目光,望向石屋外浓重的瘴雾和翻飞的毒蝶。
千蝶谷的第七日。
瘴气依旧浓稠,带着令人窒息的甜腥。石屋低矮的窗户透进熹微的天光,落在屋中央那个巨大的木桶上。桶内粘稠如墨的“五毒炼心汤”已变得浑浊灰暗,不再翻滚,只余下袅袅稀薄的白气。浓烈刺鼻的药味沉淀下来,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血肉被反复淬炼后的腥气。
木照雪浸泡在温凉的药汤里,水面没过胸口。她闭着眼,背靠着桶壁,脸色不再是那种死寂的灰败,而是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苍白,如同久不见光的冷玉。眉宇间那层经年不化的寒霜似乎淡去了许多,只余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沉淀后的沉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呼吸悠长而平稳,再无之前的破音和血腥气。
温折玉跪坐在桶边,小心翼翼地用布巾蘸着温水,擦拭着木照雪露在水面外的肩颈。她的动作极其轻柔,指尖拂过那细腻却依旧冰凉的皮肤,掠过锁骨下方那道狰狞的旧疤,最后停留在她光洁的后颈。七日来,她无数次重复这个动作,看着这具身体从濒死的滚烫挣扎,到如今沉静的冰冷,如同看着一块被地狱烈焰反复灼烧、终于冷却定型的寒铁。
“水…凉了…”木照雪没有睁眼,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却不再破碎。
温折玉的手微微一顿,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满足。她连忙应道:“嗯,这就好。”她拿起一旁早已准备好的、温度正好的清水,小心地淋在木照雪肩头,冲掉残留的药渍。
水珠顺着木照雪苍白的肌肤滑落。她缓缓睁开眼。
那双点漆般的眸子,重新凝聚起熟悉的锐利和冰冷,如同被寒泉洗过的黑曜石。只是那冰层之下,似乎多了些什么——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一丝劫后余生的沉淀,以及…当她的目光落在温折玉脸上时,那冰层深处,几不可察地漾开的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
温折玉正低着头,专注地为她擦拭手臂。七日不眠不休的守候,让温折玉原本娇艳的脸庞清减了许多,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嘴唇也有些干裂。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木照雪的目光,就这样静静地、长久地落在温折玉脸上。从她紧蹙的眉头,到她干裂的嘴唇,再到她沾着水渍、显得有些狼狈的鬓角…仿佛要将这张脸,连同这七日里所有的尖叫、嘶吼、安抚、低泣和那不顾一切的拥抱,都深深地刻进灵魂深处。
石屋内一片寂静,只有水滴落下的声音。
温折玉似乎感觉到了那专注的目光,抬起头,正对上木照雪那双深不见底、却又似乎多了些什么的眼睛。她的心猛地一跳,脸颊莫名地有些发热,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感觉怎么样?后背还疼吗?阿嬷说经脉重塑,会有些酸麻…”
“无妨。”木照雪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拒人千里。她的目光并未移开,反而更加专注地落在温折玉左臂上——那里,几道被毒虫噬咬留下的暗红色疤痕尚未完全消退,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第 35 章
温折玉顺着木照雪的目光看去,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木照雪冰凉的手指轻轻按住了手腕。
那只手,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力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
“这里…”木照雪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拂过其中一道最深的疤痕边缘。她的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还疼吗?”
指尖冰凉的触感如同电流,瞬间窜遍温折玉全身。她身体微微一颤,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她看着木照雪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深沉的、仿佛能吸走灵魂的墨色,看着她紧抿的唇线…七日来无数个日夜的煎熬、恐惧、心疼和那汹涌到无法抑制的情感,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堤防!
“不…不疼了…”温折玉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她反手抓住了木照雪按在她手腕上的那只冰凉的手,紧紧地攥住,仿佛抓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她的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声音哽咽起来,带着委屈、后怕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只要你没事…只要你活着…这点伤算什么…”
她往前凑近了一点,几乎能感受到木照雪微凉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也滴在木桶边缘。
“木头…你吓死我了…”温折玉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在破庙…在虫阵…在鼎炉边…我以为…我以为我就要失去你了…”
“我不管你是六扇门的‘冷月捕头’还是什么…我不管你要查什么惊天大案…”她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执着,死死锁住木照雪的眼睛,“我只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木头…你答应过我的…要一起活下去…你…你不能食言!”
木照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温折玉眼中那汹涌澎湃、毫不掩饰的情感和不顾一切的执念,如同最炽烈的火焰,瞬间灼穿了她眼底那层看似坚固的冰壳。她看着温折玉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手臂上为自己留下的伤疤,看着她眼中那孤注一掷的疯狂和…爱恋…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腾:排水沟里那奋不顾身扑向毒镖的身影…虫阵中那抱着青铜构件疯狂投掷的嘶吼…鼎炉边那承受同源剧痛却死死按住自己心口的颤抖的手…还有这七日来,那无数次在痛苦呓语中紧紧抓住自己的、带着汗水和泪水的温度…
一种极其陌生的、滚烫的、几乎要将她理智融化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冰冷的堤防!那被她用孤冷和狠戾深埋了二十余年的、属于“木照雪”本身的、对温暖和羁绊的渴望,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
她反手,更加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掠夺般的力道,紧紧回握住了温折玉的手!力道之大,让温折玉指骨都微微发痛!
“温折玉…”木照雪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到极致的震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挤出,敲打在温折玉的心上,“你听清楚…”
她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却又燃烧着最炽烈的火焰,深深刺入温折玉的眼底:
“这条命…是你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
“从今往后…”
她微微停顿,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汹涌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句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占有欲的宣告:
“它归你了。”
不是承诺,不是情话。是宣告!如同烙印!带着木照雪式的冰冷、狠戾和…孤注一掷的交付!
温折玉的呼吸瞬间停滞!巨大的震撼和狂喜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开!她呆呆地看着木照雪那双燃烧着冰焰、却又清晰映着自己倒影的眸子,看着那紧抿的唇线,感受着那几乎要捏碎自己指骨的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