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孝威打趣:“本来就不开心,还搭上个声带多划不来。”
她抬手擦眼泪:“讨厌。”
“回家?”
“嗯。”
~
“东湾气象台预计从明天开始新一轮的冷空气将来袭,这也是今年下半年以来最强的冷空气。”
自从知道要破墓那刻,邝敏诗的心情就像突如其来的冬雨,下了一场又一场,没完没了。
这是年末的最后一场雨。
下得磅礴,下得悲伤,像是要下到明年去。
雨点像数以万计的马蹄踩过房顶,屋檐落下千万条瀑布,整个世界被洗掉了颜色,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天和地。
恰逢年末,
许多店铺提前关门歇业,不少公司开始居家办公,路上没什么行人,东湾被按下了静止键。
屋内的暖气开到最大档。
淋雨和拥吻很像,都是在秩序之外,会削弱对人类社会的感知,但感官却被无限放大,暂时忘掉烦恼,只专注在这件事上。
邝敏诗仰着脸,迎接千万个吻。
她将丝带绑在郑孝威的脸上,遮住他的眼睛。
他的眼眸黝黑透亮,像镜子,能照见最真实的她。
但这刻,她并不想看到自己的那张脸,家里的镜子同样蒙上白布,铁勺也收起来,所有反光的物体都被暂时清理掉。
躺在墓里的娃娃,她也是第一次见。
她和‘她’简直一模一样,‘她’躺在那,每一个毛孔都还在呼吸。午夜梦回的时候,邝敏诗都分不清,到底是‘她’代替了她,还是她代替了‘她’。
她第一次这么害怕做梦。
翻来覆去梦到的都是墓里的那双眼。‘她’在梦里哭泣,在梦里流泪,诉说着地下的阴冷和棺材的窒息。
邝敏诗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睁大眼睛,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身侧的郑孝威也被惊醒,按开台灯,随手拿过外套披在她身上,揽过她肩膀安抚:“做噩梦了?”
他的手拨开前额的碎发,吻了吻:“会没事的。”
—
雨连着下了一周,两人也在家待了一周。白天居家办公,晚上都要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她不想做梦,所以做很多事填满时间,做很多事让自己困乏。
这天,郑孝威端来早餐。
“谢啦。”她伸手。
他却握住餐具:“去公司吧。”
“下着雨呢。”
“今天的雨小了。”
“你公司有事?”
郑孝威在她面前坐下:“我可以陪你做任何事,可以接受你任何情绪。你现在这样,我很担心。”
邝敏诗撇嘴,不愿面对这个问题:“我怎么了?”
“不像你。”
“我只是有点累。”她起身去厨房拿来套新餐具。
一时间,郑孝威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坐在餐桌边叹气。
邝敏诗坐到他身边,把盘子里的东西分他一半:“干嘛唉声叹气,这早餐做得多好,不吃多浪费。”
“你……”郑孝威欲言又止。
邝敏诗不想继续讨论这件事,戳了戳他的腹肌。
郑孝威扶着她的腰:“大白天的。”
“现在和晚上又有什么分别。”
~
这次,她换了个姿势,跨坐在他身上。
郑孝威一手握着她的小腿,一手扶着她后腰。
两人逐渐找到节奏,邝敏诗却忽然按住他胸膛,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郑孝威问:“弄疼你了?”
许久没得到回复。
他捏着她下颌:“把我诓到床-上。你却在开小差?”
邝敏诗没回答,起身抽离,弯腰拾起浴袍穿上。
“你要去哪?”郑孝威愣了两秒,拉过被子盖在下半身。
“我洗个澡,去警局。”
待洗漱完出来,郑孝威也穿好衣服,坐在客厅等她。
“我陪你?”
邝敏诗摇头:“有些事,只能我去解决。”
她下楼,开车离开。
刚才发愣的那个瞬间,忽然想明白很多事,船不会翻,会撑伞的人也不用怕下雨,从来都不是谁替代谁,她就是她自己。
一直以来,她都在被动地等待传讯,等蒙婕找她去解释。
她为什么要等呢?
他说得对,这不像她。
~
蒙婕对她的突然到访感到诧异。
“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不。”邝敏诗昂头挺胸,自信的,“我知道你最关心什么。不打消你的疑虑,这案子永远无法终结。我不忍心看他们一直躺在停尸房。”
“我要申请DNA鉴定。”
蒙婕愣住:“和谁?”
“和邝敏诗。”她说。
第57章
邝敏诗解释:“在生物样本储存中心的冷冻库里存有我小时候掉落的乳牙和脐带血。冷冻库的管理非常严苛,信息登记详尽,是爸妈当年以防日后生病需要储存的。”
“每个人的DNA都是独一无二的。可以取我的和冷冻库里的样本做比对。”
既然对方是主动提的,蒙婕没理由拒绝,让警员带她去检验科采样。
技术刘拿着份报告进屋,恰好碰见她,愣了两秒。
邝敏诗认得他,礼貌点头。
技术刘熬夜处理数据,脑子还在混沌中,待人走远了,跑进办公室,揪着曹子健问:“她来干嘛?”
曹子健说明原由。
技术刘撇嘴:“不早点来。我这数据白弄了。”
蒙婕伸手拿单子:“怎么是白弄了呢。”
技术刘努嘴:“你们不就怀疑她嘛。她能主动来验DNA说明没嫌疑了呗。我这些活可不是白干了嘛。”
“你得出什么结论了?”
“我一直追踪,找到那个发帖的地址。”
“在哪?”
“是个国外ip,每次都挂梯,把ip切回国内再留言。具体是哪个国家,我查不出来了。只能到这了。我尽力了。”
“好。谢谢你。回头……”蒙婕指身边人,“他请你吃饭。”
技术刘拱手道谢:“先谢谢你啦。”
没等曹子健辩驳,两人离开做各自的事去了,留他一个人在原地委屈巴巴的:“又让我出血!”
~
脐带血含有丰富的造血干细胞,可用于移植治疗多种疾病。自体库保存费用高昂,许多人会选择捐入公共库。钱对邝家是小事,邝敏诗出生时,医生就提取了她的脐带血存入冷库。
乳牙是翁宝玲为了哄她存下的。自然脱落的乳牙还好,顽固的乳牙,半掉不掉的,吃饭疼,说话也疼,翁宝玲带她去牙科诊所要拔牙,邝敏诗看到拔牙钳吓得直哭,扭来扭去的不肯配合。
翁宝玲说:“这牙呀。掉了还会长的。现在拔是最不疼的。这牙妈妈替你收着,以后你要用了再安上。”
“妈妈骗人。以后我长大了,这么小的牙怎么安?”
“可以克隆啊!”
“什么叫克隆。”
“就是复制一个。”翁宝玲抱着她摇,“外公有两颗大金牙记得吗?因为外公小时候没这技术,不能把牙齿保存下来,老了没牙了,只能镶金的。咱们存下来了,以后复制一个,再弄大点,安上去,一点瞧不出来。”
“真的?”
“真的。”
小时候,邝敏诗最怕像外公那样安金牙,又难看,又不实用,容易塞菜,还这也咬不得,那也吃不得的,可遭罪了。妈妈没骗人,最早掉的一颗乳牙已经长新牙了,掉的牙齿以后还能用,想到这里她鼓起勇气,放下捂嘴的手。
医生拔掉牙齿,放进生理盐水的试剂瓶内。
翁宝玲将乳牙放进冷库封存。
没想到儿时存下的东西竟然在这刻派上用场,她坐在检验室,看着警员将取样针扎进血管,鲜红的血液滴入取样瓶。耳边响起的是多年前,翁宝玲牵着她的手站在储存中心门口说的话。
她说——
“这库里存着我们宝贝的资料。独一无二的资料。以后不管你在哪,妈妈都能找到你。”
邝敏诗想着,忽然落下一滴泪。
泪滴‘噗噗’地砸在软管。
警员递纸巾:“我、这?扎疼了吗?”
“不是。”邝敏诗摇头,擦干净眼泪,“我是想我妈妈了。”
~
离开警局,雨仍下着,落在街面,洇出圈圈涟漪。她撑伞走在路上,全身松快。
坐在车里,缓慢地驶向雨幕。
二十年前,离开东湾时,也是这样的阴雨天。
她戴着围巾,挤在拥挤的候机厅。
因为大雨,很多航班延误,付晓东不停去咨询台询问什么时候能飞。
她站在偌大的落地窗前,掌心贴着冰凉的玻璃,心里祈祷的完全和候机厅焦灼的人相反,她希望飞机不要起飞,她不想离开东湾。
越这么想,越事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