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过后的背影还是瘦不胜衣, 睡衣在他身上落落地空了一半。虽然过去将近半年,陈舷已经休养得好了许多,身上却还留有着病骨支离的影子。
没那么容易全好,方谕知道。
他看向陈舷旁边,他旁边是那只傻狗。
名叫十六的傻狗正在吭哧吭哧地干狗碗里的饭。
一人一狗蹲在窗门边, 都灵晨阳在院外洒下一片熹光。太阳慢慢升起来了,陈舷身上多了层毛茸茸的光边,老天爷在他苍白的一截脖颈上终于照出几分血色。
终于有光芒照在他身上。
方谕无奈地笑叹一声,忽然不忍打扰,画面太过安静美好。
他在原地看了片刻,才走了过去。
陈舷背对着他,瘦瘦小小的,一动不动地蹲那儿看着狗,还抬抬手,摸了把小狗脑袋。
“大早上的,就扔下我,下来跟小狗玩。”
方谕在他身后出声。早上刚起,他声音哑得不行。
陈舷回头,看见方谕脸上带笑,又有点不满地皱眉,就站在他身后。
“它跟我嘤嘤叫,能怎么办。”陈舷面露无辜,目光不自禁地往他衣服扣子上飘,“我看你还在睡,就抱着狗下来了……小鱼,你上衣扣子怎么系的?”
方谕跟着他的视线一低头,才看见,自己下来得太急,把上衣扣子扣得乱七八糟。
第二颗系到了第三颗的位置,第四颗又跟第五颗交换入座。
方谕尴尬地咳嗽一声,把扣子解开,重新系,还不忘嘟囔着抱怨一句:“还不是一睁眼没看见你,吓都吓懵了。”
陈舷这几个月大病初愈,身体不好,睡的总是很长。
方谕走到他身边来,蹲下。
“以后可以叫醒我,”他说,“早上要是没看见你,我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
陈舷笑着:“都什么跟什么啊。”
“谁开玩笑了,我是很认真地在跟你说。”
方谕也摸摸小狗,又抬头跟他说:“别为了一只小狗抛弃一条大鱼,行不行?”
陈舷一愣,又立马破功,噗嗤笑了出来。
他被逗得一发不可收拾,脑袋都笑得低下去,埋在瘦削骨凸的胳膊里,乐得整个人不停发抖。
笑了半天,他才起身,在方谕身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有病啊。”
方谕也跟着他笑。
小狗听见他俩的动静,突然停止干饭,仰头,看看方谕又看看陈舷,用力汪了一声。
“吃你的吧。”陈舷说。
这狗歪歪脑袋,哼地用鼻子出了口气,低头继续吃。
方谕又看向陈舷。
陈舷低头看着狗,还在轻轻地笑,脸被清晨的光照得微红,有了很多气色。
他开心就好。
方谕想,陈舷开心就好。
陈舷忽然一转眼睛,和他对视上。
他挑挑眉:“看我干什么?”
“你好看,”方谕凑过去,亲了他一口,“你最好看了,哥。”
陈舷红了脸。他伸手,骨节分明留着伤疤的修长的手捂了下脸,又羞恼地挖了方谕一眼。
*
方谕的事情,还挺难办。
在这儿留下的东西太多,处理起来也很花时间。
员工们的工作签证是问题,工作室的退租和交房更都费了很多事。放在工作室里的他的展品,方谕说得带走,还花了大钱去办了邮寄。
那些辞职离开的员工,方谕又帮他们找了下家,都介绍给了业内靠得住的几家工作室。他自己家的工作室里也还留着好多在意大利的单子,方谕又不得不四处打电话,将手里的单子逐个分了出去。
家里的小别墅还有出售手续要走,方谕又和买家签了合同,找了搬家公司,把该搬的都搬了个空。
这还没完,方谕名下还有好几辆车。
他紧急挂出去,匆匆忙忙地在几个月里,把所有车都低价卖了。
就这么又辗转好久,方谕才把事情都弄完。
一眨眼,意大利也深秋了。
金黄的叶子飘飘落落,后院的大海海面似乎都灰白萧条几分。
离开意大利前的最后一晚,黄昏时,方谕拉着陈舷出了家门,叫他在门口等等。
陈舷便在门口等。
又过去三个月了,陈舷的头发长势很不错,已经全面长长了。前段时间,方谕带他去了顶好的一家会所,陈舷选了个造型,把自己的头发剪了个微分碎盖,还卷了一下发尾。
这会儿,他这一脑袋造型颇好的黑毛,正迎着秋风轻飘。
头上窸窸窣窣响个不停,是秋风吹了落叶,那些落叶哗哗啦啦地一直响。
已经十一月,都快入冬了。
陈舷抬头,朝空中吹了口气。还没那么冷,这一口气什么都没吹出来。
陈舷没来由愣了会儿,突然就笑了。
他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天气热了又冷,气温一变,方谕又带他去买了衣服,还把工作室最新推出的秋季新品给他拿来了好几套。
他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是方谕给的。
不多时,院内车库里传出动静,是一阵轰鸣声响。陈舷转头一望,看见车库那边的院门已经自动打开,方谕开了一辆车出来。
是那辆他之前就在租的敞篷跑车,他们开着过了生日去了海边和五星级烛光餐厅的那一辆。
陈舷打开车门,上车,系上安全带。
方谕在车上按了几个键,车上立马展开了蓬,把整个天空都盖住了。
陈舷刚把安全带系到一半,一抬头,就看见车篷如乌云压天似的渐渐压过头顶,漫向车尾。
看见此情此景,他瞠目结舌:“这么高级?”
“天气凉了,吹风不好。”方谕打开车里暖风,说,“这车的车篷,是可以收合的。”
方谕看了眼陈舷。
见陈舷系好了安全带,他就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车子驶上大路,陈舷打开了点窗缝。
头顶上的几缕毛在深秋的黄昏风里飘摇起来,陈舷靠在副驾驶上,享受着车内热风之中的几缕凉,深感惬意。
远处山边,太阳落下一半了,夜色在降临。
落日的光都只在他们身上落下一半。
“我们去哪儿?”
陈舷偏头看方谕。
车子刚好停在一个红灯前。
日光还落在他们的上半身上,开车有些刺眼。方谕刚把车里的墨镜拿出来,一甩眼镜腿,架在鼻梁上。
他长长的眼睫被挡在墨镜后头,睫毛下是一片清冷的阴影。方谕眼神凉薄——他不看着陈舷的时候,眼睛就是这样发冷。
靠,还挺帅。
陈舷心里暗暗嘟囔。
“去一个,我想带你去的地方。”方谕伸手,调了调后视镜,“不远,大概半个小时。”
“行吧。”
反正方谕带他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半个小时后,车子开到了地方,是一座山,山上有缆车。
方谕找地方把车停好,带着陈舷走上了山。已经夜幕四合,四周都黑了,陈舷不太明白方谕大晚上的带他上什么山。
他不由得想到一些吓人的凶杀案,可方谕又不会对他做那些。
坐着缆车,两人上了山顶。
方谕打开手电筒,拉着他一路往前走。
走到一个山崖面前,他拉着陈舷停下。
“到了,”他说,“就是这里。”
陈舷抬头,往前一看,呆住了。
远处,是另一座山,山上有个大教堂,教堂还亮着灯,圣火辉煌。
大教堂后,又是一座更大的山脉。那座山似乎在很远的地方,灰蒙蒙的和黑天连在了一起。夜晚的新月落在山后,被挡出山的残缺状。
震撼的绝景。
陈舷看着这山连山的一幕,呆住。
“那个是苏佩尔加大教堂,后面的山是蒙维索山。”
山上风大,方谕很大声地和他说话。发丝被吹乱,陈舷抹了一把头发,愣愣地转头看去。他看见方谕弯起的眼睛,看见他眼睛里亮的光,看见他张开的嘴,很大声的一字一句。
“这地方是几年前,合作方带我来的。”他说,“我当时就想,你能跟我一起看就好了。”
“明天就回国了,回去之前,我无论如何都想给你看看这个。”
看着他在黑夜里发亮的眼睛,陈舷哑然,而后一笑。
“很漂亮,”他说,“很漂亮,小鱼!”
方谕又笑了,笑得和十五岁那年他们被赶出办公室时一样。
他们突然又一起笑起来,黑夜里,明月前,山风中,笑得上不来气。
第二天,天气晴朗,但冷。
事情终于全都办妥了,他们即将回国。
方谕最后一次关上小别墅的院门,将院门的钥匙放在一个小文件纸筒里,交给了来收房的买家秘书。
那秘书朝他们微笑着点了点头,打了招呼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