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舷最后看了一眼这幢别墅。他住了几个月的别墅,慢慢把他又养好很多的别墅,方谕在这个异国他乡一步步站稳脚跟后买下来的别墅。
这么一想,陈舷还有点难过。不过难过也是转瞬即逝,他又一想,方谕是要跟他回国,那必定是心甘情愿的。
再说房子又不是扔了,方谕好像卖了几百万——年入几个亿的主子,居然买房只用了几百万。
陈舷颇为感慨。
身后忽然窸窸窣窣一阵动静,陈舷回头,看见搬家公司的工人在搬最后一趟货车。
女佣焦娅站在一旁,脚边是两个大箱子,那是她在这个家里的东西。
她也把东西都收拾了出来。
方谕要走了,她这个住家女佣也不必再留。
方谕朝她走过去,陈舷跟上。陈桑嘉回头看了眼,也跟着跟了上来。
焦娅已经换下了那身佣人衣服,穿着大衣围着围巾,手提着一个托特包,站在方谕面前。
她不跟着方谕走,她是土生土长的意大利都灵人,她的女儿和孙女都在这里。
焦娅朝他们鞠了一躬,弯身致意,抬身时又一笑,转头和方谕说了一串陈舷听不懂的意大利语。
方谕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也回了一句什么。
陈舷还是没听懂。
两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会儿,结束了对话。
焦娅最后朝方谕笑笑,伸出手,和方谕深深地相拥。
陈舷瞪大了眼。
片刻,他们松开来。
焦娅有些不舍地看了方谕一眼,又转头,望向陈舷和陈桑嘉。
她忽然眼睛一亮,伸手点了点,示意让他们等等。
随后,她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条。纸条展开,焦娅把纸条从头到尾一扫,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用很蹩脚的口音,把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以后,一定,还能再……见,”她别别扭扭地说,“祝你们,每一天都,开心!”
陈舷愣住。
焦娅放下纸条,把它塞进手上包里,小跑着凑过去,伸开双臂,也给了陈舷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身上有一股甜甜的枫糖浆味儿。
焦娅的拥抱十分用力、温暖,陈舷被她拥进她毛茸茸的围巾里。他呆立一瞬,忽然没来由地眷恋起来,回抱住她。
片刻,她松开他,转身又去给了陈桑嘉一个巨大、用力的拥抱。
她还在陈桑嘉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才松开来。
陈桑嘉猝不及防,懵了,怔怔地望着她。
有人吆喝了一声什么,似乎是朝着焦娅吆喝的。她转头过去,出声的是一辆复古老爷车里的司机,那正是西蒙。
焦娅回了他一句什么,又扭头回来。
“Have a nice day!”她最后说,还红着脸,眼睛笑得弯弯,“happy day!everyday!”
匆匆放下最后的这些话,焦娅转身小跑走了,还三步两回头,一直朝他们笑着招手。
她上了老爷车,跟着西蒙离开了。
那辆车绝尘而去。
陈舷望着她离开,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身前身后忽然莫名更萧条了,连迎面而来的秋风都多了几丝冷味儿。
陈舷转头看向方谕。
方谕站在前头,一直没吭声。好半晌,他才又叹了口气,转头抹了两把眼睛,说:“我们也走了。”
是个人都看出方谕哭了。
陈舷没揭穿他,只点点头,说好。
焦娅是个很好的人,陈舷想。
尽管相处没几个月,但陈舷很喜欢她。
要跟她这样的人分开,的确值得伤心。
马西莫把车开了过来,送他们去了机场,但只送到门口。
陈舷问他怎么不一起走,不是一趟飞机吗?
马西莫摆摆手,笑着说工作室还有残余工作,他得收拾好了再过去,方谕得先一步去海城看工作室,还得去那边签收他们需要的东西。
陈舷扭头回望。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方谕少见地没跟在陈舷屁股后头。他站在稍远些的地方,背对着他们,两手插兜低着脑袋,一身低气压。
看他这样,马西莫挺无奈地笑笑,拍了一把陈舷的肩膀。
“有劳你多陪一下他了,陈先生。”他说,“这么多年,虽然焦娅女士只是住家女佣,但也是一直陪老板过来的。”
陈舷问他:“焦娅女士在他这儿呆了多久?”
“还挺久的,怎么也有五年了。”马西莫歪歪头,“老板说没必要跟您说,所以我一直没提,但我们工作室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被人盗用,被污蔑抄袭,老板家里都被过激派砸过,有一次差点儿就破产了。前几年,老板被人陷害得最厉害,都发不起工资了,不得已,还卖了当时住的别墅。”
“陈先生,你这几个月住的,是老板换的更便宜的一个。”
“之前那个,比这个大了好几倍。可都这个情况了,焦娅女士一直没走,留在他旁边照顾,倒贴钱也要留下,说总要有个人照顾他。”
“老板应该是慢慢把她当母亲了。就算不是亲的,焦娅女士也多少算个精神依靠。”马西莫说,“焦娅女士,做了很多住家女佣本来不用做的事。”
陈舷没吭声,回头望了眼方谕。
陈桑嘉倒是一针见血:“怪不得跟方真圆能那么撕破脸,一点儿都不惦记什么亲生的情分。在外头受过真的关爱了,当然分得清哪个真哪个假。”
陈舷苦涩地笑笑,说不出什么。
方谕还是站在那儿没动。
陈舷望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一样笔挺,肩宽腿长,可陈舷却莫名觉出他的落寞。
焦娅女士每对他好一点,每多做一点,都算是一种凌迟,都在拿刀划开方真圆留给他的虚假,都让他清晰地意识到,方真圆不爱他。
一点都不爱他。
真正的爱是这样的。
哪怕没血缘,哪怕一开始只是雇佣关系,可人也会关心别人,爱别人。
你看,真正的爱是这样的。
关心是这样的。
不是责怪你不给面子,不是责怪你给人添麻烦,不是嫌弃你不爱笑不爱说话不会来事不打招呼,不是哭着责问你为什么不懂事怎么变成这样了为什么不回家怎么变得这么不孝顺,不是问你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你还看不见。
焦娅把他对母亲最后一点眷恋打碎了。
纵使知道方真圆人不好,方谕也一直对她有一点最后的期盼。陈舷知道的,小时候方谕也会跟他自言自语,说方真圆可能还是在意他的。
方谕原本对她还是有一点眷恋。
但这些年在意大利,他已经意识到,全是假的了。
方真圆不爱他。
只爱她自己。
他们上飞机了,坐上了头等舱。方谕一直红着眼睛,但也没忘了陈舷。他拉着他的手,放好他们的小行李箱,跟他坐在了一起。
陈舷转头看他,见他红着眼睛低头,瞳孔里转着倔强的水光,沉默地打了几下手机。
陈舷越看越心疼。
“小鱼,”他凑过去抱他,说,“别伤心了,小鱼。”
“没有。”方谕抹抹脸,朝他笑笑,“没那么严重,又不是这辈子见不到了。我们有联系方式的,就算回国,我也还能找她。”
陈舷松了口气。
“别难过了。”他搂着方谕,“以后,我们还可以回来旅游,你到时候可以来见她。”
方谕歪歪脑袋,和他贴在一起。
他闻言轻笑,轻嗯一声说好。
“倒不是难过,”他说,“只是想到以后很难见到,就提不起劲来。”
“这就是难过啊。”陈舷说。
“说得也是。”方谕拉住他的手,飞机巨大的轰鸣声里,他说,“但一想到是跟你回去,就也挺高兴。”
“焦娅说,她也很高兴,因为我说,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话题转的真快,陈舷愣了下,笑起来:“一直是多久?”
“死了都埋一起。”方谕说,“跟你一起变地缚灵。”
“别变了,要去跳江才能变。”陈舷说,“不跳了,咱俩好好的。”
“行,好好的。”方谕点头,“那就一起上黄泉路。”
陈舷苦着脸:“这刚上飞机,咱能说点阳间的话吗?”
方谕想了想:“那就永远永远吧,下辈子都跟你一起。”
陈舷这才心满意足,笑着往他身上又拱了拱。
“我爱你,”他说,“我爱你,小鱼。”
飞机开始播报了,但头等舱里十分安静。
他们关着座位门,高级的舱位空间密闭,只有视线和彼此在说话。
飞机启动了,轰鸣声里,飞机向前行进。
“我也爱你。”方谕看着他,“哥,我最爱你。”
第117章 蝴蝶
十二个小时后, 飞机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