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现在敲门的是谁?
几乎在尤天白转头望向门口的同一时刻,老杨发来了一条短信。
手机被重新扔回了沙发垫上,无声地亮起。灰色的绒布,白色的屏幕,老杨的信息框在中间,内容很简单,只有四个字:
“严国贤,逃。”
这是他在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发出来的,但这第一时间也已经晚了。屏幕暗下来,接着自己熄灭了。
尤天白站在沙发边,脸朝向门口。
门已经被打开了,休马背对着他,而站在门外的人被挡着脸,看不真切。他明明已经知道是谁了,但却还是抱着希望问了一句:“谁?”
走廊里的声控灯灭了,黑洞洞的,一股风打着旋儿吹进来,沿着人的脚腕向上爬。
风声过后,一个普通到听过也记不住的嗓音响了起来:
“让我进去。”
显然是在跟门口的人说话。休马的肩膀难以察觉地晃动着,接着向后撤了两步。那人走进来,门关上,头顶的白炽灯嗡嗡作响。
毫无意外的,是严国贤,手里举着枪的严国贤。
这一瞬间,尤天白的脑子里忽然钻过一个想法,以后再也不能把枪留在身边了,再也再也不能了。
严国贤穿着一身黑,头顶的头发油腻腻的,不知道是风吹还是雨淋,显得有些凌乱,他说:
“没想到我会回来吧?”
尤天白站的位置距门口三米,少爷在右手边,玄关台前。严国贤站在门口,三人呈现一个钝角三角。
见没人说话,严国贤干燥到肥大的手指扣上枪杆,保险被压了下来。
“你应该是冲着我来的,跟他没关系。”尤天白压着气说了一句,他只感觉说话声在五米开外响起,怎么听都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
“有关系。”门口的人毫不犹豫,“我不可能杀一个放一个。”
这一刻,当兵的雪山和北京的胡同轮流在尤天白的眼前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他能知道的就是什么都用不上。
他甚至忽然想闭起眼睛来歇一歇,等下再回现实里解决这些问题。
都怪他,哪怕晚个五秒让少爷去开门,都不会发生这些事。
现实当然不允许他闭起眼睛来,所以尤天白只是非常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接着说:“那能不能先冲我来?”
余光里,他瞧见少爷的脸向这边偏了一下。
尤天白不是在说胡话,恰恰相反,他觉得自己异常冷静。如果能让严国贤先朝着他来,休马就还有机会跑。
他现在甚至不想考虑自己是否能活着的问题。
看起来他的深明大义对严国贤很受用。那人的枪口盯了他片刻,下巴一抬,示意休马往旁边让。
这时候,少爷向这边望了一眼,尤天白后来回想起来也说不好那个眼神是什么。不是悲伤、不是怯弱、更不是挽留,反而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决定。
其实尤天白也有想过,如果生命能结束在那一天也不错。人生从来没有绝对完美的正好,而那一天就是他所能达到的最正好的正好。
一切繁杂接近尾声,而好的部分刚刚开始。晚饭还没吃,夏天正在进场阶段,充满期待是比恰到好处更让人欣喜的——尤天白一开始是这么想的,知道对上休马的视线。
“你,”严国贤的枪杆子指向了左边,休马的方向,“转过头去,手抱头,趴下。”
警方逮捕嫌疑犯时的标准动作,看来他这段时间没少看警匪片。
休马都没转过头去看他,不置可否,照做。
看来严国贤是想要放慢节奏来尽情折磨。尤天白忽然想起了多年前某个三流媒体说过的台词,即,地广人稀又长期严寒始终会促生杀人犯。
当时的他嗤之以鼻,以现代社会的发展程度,任何想着在这片地盘上杀无赦的人都会被扼杀在摇篮里。但看着严国贤现在的样子,真的很适合端着枪走在雪里,再拖一两具尸体。
不过追根溯源,令人恐惧的人有他自己恐惧的东西。
严国贤就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所有中年男人一样,经历过集体工业,经历过改革开放,又被新时代的浪潮甩向九霄云外。如果没有用力气去跟上世界,曾经托起他的时代只会把他践踏在脚下。
所以他害怕被践踏。
当八一杠杆的枪口重新对准自己时,尤天白忽然开口了。他说:“其实一直以来,比起孙久我更害怕你。”
没有后话就是最好的后话。
尤天白抬起眼睛,看向严国贤。黑洞洞枪口和他那双老眼一样,共同注视着自己,看样子还在等下一句话。
而尤天白没有让他久等。
“以你把仇敌照片作为屏保的毅力,做成什么事都不难吧?”
这话不假,严国贤确实已经干掉了他计划里的大部分人。孙久失去了厂子,凡教授也躺进了地里,老七还在医院,老五也不再逃窜,现在他所面对的应该是最后的敌人。
对面的人冷笑了一声,浑浊老嗓清了清。
“你以为恭维我我就会手下留情吗?”
人最愚钝的时候不过被恭维的时候,但蠢上加蠢就是在被恭维的同时,还要装作对溢美之词的不屑一顾。
“这样吧,”严国贤显然还想再索取点,稍微把枪口抬高,“你们想点法子来取悦我,说不定我会——”
话没说完,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而是因为彼时还趴在地上的人忽然核心发力,抬腿横扫上了他的脚踝。
能在四肢贴上地板的情况下瞬间爆发出力气,一般人做不到,但休马做得到。也正是因为他做得到,所以才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严国贤压制匪徒一般的要求。
而他回头望向尤天白的那一眼,就是在宣告他的决定。
一声甚至谈得上清脆的踢击声后,一切动作都变得慢了下来。严国贤的脸上还带着惊异,脑袋向着侧面划去,而八一杠杆一瞬间就脱手了,他抬手抓了两次,但被七八斤的步枪压得酸麻的手只是象征性地挥舞着,毫无作用。
而这年久失修的枪杆在空中旋转着,整场慢动作结束于一声枪响。
走火了。
对着尤天白走火的。
休马瞬间转过了脑袋,近在咫尺响起的枪声震得他耳鸣,一时找不到目标方向。
枪鸣带来的余音过去,紧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休马看到了满眼的红色。一阵无法形容的酸苦感觉从喉咙里涌了上来,但他紧接着发现,红色不是血,而是珠子。
尤天白侧着倚在墙边,惊魂未定。子弹的落点在离他不到一米远的墙面上,他的红玛瑙珠串不知何时挣断了,珠子打落在地上,还在不停地弹响。
严国贤比两人先回过了神,他手脚并用向着地上的枪扑过去。但他的反应力没法和专业选手抗衡,几乎是同一秒,一条长腿从他的侧面挥出来,枪被一个飞铲踹出去,正落在尤天白的旁边。
这一刻的少爷比手握青龙偃月刀的关二爷还帅气,堪称战神。
在满地的红色里,尤天白俯身捡起了枪。他猛然觉得,这一刻握到枪杆就是最舒爽的,比当兵那年第一次扛枪还爽。
但这就结束了吗?
“你别动!”突如其来的高亢喊声冲破珠子响,屋里的一切刹那间安静下来。
再抬起头来时,尤天白看到了严书记手里闪着光的东西——他居然还留了后手。
是休马的蝴蝶刀,被留在尤天白那里,又被孙久抢走的刀。现在他不知为何落到了严国贤手里,正紧紧抵着少爷的脖子。
尤天白的第二个想法,以后绝对不会带刀了,谁的刀都不能带在身上。
“我说了你别动!”严国贤走投无路地喊声又响起来,尤天白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枪举了起来。
和在场所有人相比,尤天白才是最适合用枪的那个,如果现在休马不在,他完全可以把枪杆抬起来,想打腿,想打手,或者干脆一点去打头,都完全没问题。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不正常了,有种要红了眼的错觉。
可现在休马在,他还答应了要在夏天时陪他回学校。
刀尖紧紧戳着,尤天白看到了渗出的血珠。和孙久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严国贤是真的会下死手的。
活人的血色太过鲜红,连地上的红玛瑙都逊色下去了。尤天白用力眨了一次酸涩的眼睛,然后说:
“你别动。”
他不是在跟严国贤说,而是在跟休马说。
严国贤短粗的胳膊勒在休马的脖子上,而他整个人又极其聪明地躲在了后面,无论尤天白在这个角度如何开枪,子弹都只会冲着少爷去。
他抬高了枪口,枪杆直指两人面部正中的高度。
这下轮到严国贤慌了,他反手把刀刃抵上休马的下巴,大喊道:“你真的要看我和他同归于尽吗?”
“不,”尤天白回答,“我不会只看着,我会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