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修聿脱了鞋袜，重新躺回榻上。
睡在里面的陆箴忽地伸手搂住她，声音幽幽从里边传来：“去哪儿了？”
他忽然出声，把言修聿吓了一跳，在幽深的夜里听来，她还以为是坟里埋着的鬼魂爬上她的床了。
言修聿稳住心神，轻声道：“去楼下找了杯茶喝。”
陆箴平心静气道：“卧房里备着茶。”
“……我想喝新倒出来的茶。”
“当真？”
言修聿躺着叹了口气，她侧过身，抬手轻触陆箴颈上的疤，轻声细语同他说：“今夜的事，我不同你说，也有人同你说。若是你执意要问，我就换个地方睡。若是你想要一夜安眠，就别问了，如何？”
陆箴静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照旧阴沉：“依你的，不问了，睡吧。”
如言修聿所说，陆箴翌日就从侍卫那儿听来了她昨夜去见了谁，和谁说了哪些话。
不过他面上倒没见什么异样，还是照常同她相处。
他们一行人在客栈用过饭，又要上路了。
言修聿在客栈中看过一圈，昨日她就没找着人，今日更是不会见到了。
想来那人行踪鬼祟，应当已经先一步进京了。
也不知他进京去的是哪，这么些年来往，也未曾听说万宝籁那人在京城有什么亲友。
“阿聿。”
听见陆箴唤她，言修聿回神，应道：“怎的？”
陆箴搁下碗筷，“京城中规矩繁多，怕是不便在路上骑马，进京路上，咱们就坐马车吧。”
早前听闻京城都是高门大户，规矩多也是寻常事。
不过堂堂都城，竟不让女人骑马，进城还要坐马车，还真是落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乡野村镇。
“入乡随俗，那就坐马车进城吧。”
坐在马车里有些发闷，行进片刻后，依稀能听见外边兵士盘查的声音，过了城门，就是城内了。
以往她也曾听过旁人写京城的繁华，说是天子脚下，东西二市遍布全天下的奇珍异宝，香车美人、绫罗绸缎，这世上的稀罕物都能在此地见着。
赫丽尔来京城售卖香料，她也说这儿很不寻常，许多旁的族类都在此地生存。
“人都流着不一样的血，来自不同的地方，却能在一个市集里，其乐融融处在一块，真奇妙。”
姬青也曾与她说过京城，说京城不过是平常的一个城，与旁的地方没什么两样。
“倒是我家的府邸，我年幼时多半的时日都在那儿消磨，于我而言，这世上最好的地方就是那儿。”
如此看来，他们所说的京城都各有不同，与其说那是京城，不如说那是他们所处的京城。
在言修聿听来，京城实在是热闹非凡——白日里摊贩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马蹄声“哒哒”从身前绕至身后，分明坐在马车中，却好像是身处闹市。
周身渐渐安静下来时，言修聿猜想，她是到了地方。
马车打开，陆箴伸手扶她下车，脚踩着地，抬眸望了望院子，言修聿叹道：“确是是间极漂亮的院子。”
清雅别致，虽然院子极大，却不显得过分豪奢，想来是专门寻了人来置办的。
跟他进了屋里，一列侍女流水一样走进来，为首两个上前来介绍自己：“姑娘，竹韵和画意来服侍您。”
陆箴告诉她：“这里的侍女供你差遣，我近日有些忙，怕是顾不上这里，阿聿你自便，想做什么都不必顾忌旁人。”
“供我差遣？”言修聿抬眸大概点了下人数，“这么多人？”
“都依你的话行事。”才交代两句，外间来了人，在陆箴耳边低语两句，他听罢垂眸应下，忙不迭同言修聿告别：“来人寻了，我眼下就得走了。你先安心住下，旁的事等我回来再商谈。”
他行色匆匆撇下她走了，留言修聿一头雾水面对这许多侍女，为首的竹韵和画意凑上来，一人一边架住她。
“姑娘，您舟车劳顿，怕是累坏了，让奴婢们为您梳洗吧。”
她说是梳洗，言修聿还以为只是擦洗身子和头发，人真被搁进池子里，才发觉远不止如此。
言修聿这辈子从未洗过这么久的澡，从头到脚、从上到下，无一不被狠狠刷过了。
这两个服侍她的姑娘看着瘦瘦小小，实则手上的劲大得吓人，言修聿起初还想出声制止他们二人，却被两个侍女的话给堵了回去。
“哎呀，姑娘，你手上好多茧，可是以前常劳作的缘故？”
“姑娘，你身上有股药味，还挺好闻呢。奴婢以前总觉得药苦，在姑娘身上，反倒香香的。”
“姑娘姑娘，要不要在水里加些花瓣，人洗出来，也满是花香。”
……
一人问一句，光是答话，就让言修聿应接不暇了。
她泡在洗澡水中，无端念起了把她留在这儿的陆箴——这人到底跑哪去了！
若是问这京城里最紧要的宅子是哪间，多半人会答是皇宫大内。
但于朝廷中千千万万文官而言，这世上最高不可攀的宅邸，是赵宰辅的宅子。
陛下是他们的君不错，但臣子之中，也有领头的重臣，重臣之下的臣子，都将其视作第二位君主。
陆箴跟着侍从穿过重重门帘，来到府内的书房，经由通报，得到允准才进了门。
“大人，”陆箴拱手作揖，垂着头禀报：“大人前些日子吩咐臣寻找的物件，臣不日前寻到，并就地将此物烧毁。”
毛笔尖的狼毫忽地上提回收，谢宰辅搁下毛笔，淡声问道：“裕明，你来看看，这副字写得如何。”
裕明是陆箴的表字，除了官场上的前辈，少有人这样称呼他。
陆箴立在原地，依旧拱手垂头谦逊道：“大人的墨宝必然是上佳，在下岂敢轻易评判。”
“不碍事，你尽管看，看出哪不好，就同我说。”谢宰辅抬手召他上前去。
陆箴向前走了两步，站在书桌旁抬眼瞧了瞧，立马低眉道：“大人的这个‘齐’字写得形神具备，笔锋凌厉，在下敬服。不过……”
陆箴轻笑了下，“大人似是刻意将顶上的一点写得偏了点，令整个字稍显歪斜。”
“多年苦读，也没坏了你的眼睛，眼里上佳啊。”谢宰辅问道：“那你再猜猜，我写这个字，为的是什么？”
与宰辅相谈，只需明白，这人是宰辅，乃是文官之首。
他想要什么，你便说什么。
“大人是想告诉臣，文官上上下下如此多的人，共享一个名声，一人的清誉，便是全体文官的清誉。若是一人名声有损，那便是全体文官名声受损。”陆箴沉声道：“福兮祸兮，皆与旁人休戚与共，无人能例外。”
谢宰辅踱步行至他身边，宽大的手掌按在他肩上，听罢用力拍了拍陆箴的肩膀，欣慰道：“你有如此见解，实在难得。”
得了他的夸奖，陆箴也是不敢得意忘形的，他依旧恭敬道：“大人谬赞了。”
“不过，你忘了一处，”谢宰辅抬手按住了“齐”字头上的点，“这一个字，倘若头上的点写错了，那整个字都毁了。这道理，于整个官场而言，亦是如此。”
头上的一点出错，整个字都毁了。
在官场上，为首的臣子出错，那底下的人也必将受到牵连。
一旦谢宰辅的名声被毁，那上上下下全体文官的信誉，都要蒙上一层阴影。
“臣心领神会，多谢大人指教。”
肩上的手掌移开，他施加在陆箴身上的压力却不曾退却：“你是个聪明孩子，你不是不明白，我为何如此看重文官的清誉。我朝百年，全依仗这上下不停运转的文官体系，但凡有了缺口，我朝的命脉也就此断绝。”
“大人的苦心，在下领会了。”
“我看中你，也是想着你这个孩子，还年轻，还有时日跟人斗。”谢宰辅的声音越发沉重：“忠勇侯姬青，他正值盛年，往后还有很长的日子能过，我却不是，我垂垂老矣了。”
“大人可莫要玩笑，大人也青春正盛呢。”
谢宰辅低低笑了两声，“你倒是爱开玩笑。我是真老啦，这回新年，姬青那小子跑回来述职，桩桩件件，俱是在说他帐下的士兵被亏欠抚恤，这回啊，他是绝不肯罢休的了。他还意气风发，我却懒得动弹了，一点劲都没了。”
他的声音在窗外孤寂的枯树枝间回响：“人老啦，这回，怕是要让他得意了。”
第七十三章 处置
从宰辅府中出来，陆箴头疼难耐，他揉着眉心吩咐车夫：“去公主府。”
与赵宰辅相谈令他心烦意乱，等会要见的人更是让陆箴如临大敌。
他先前把静慧师太送到赵婉容那儿，想都不不想，赵婉容必定被触怒了，她这人又是最睚眦必报的，还不知等会要如何折腾他。
马车行至公主府侧门，陆箴下车跟随侍从进了府邸内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