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竹的医院里开始有医护人员感染“非典”，因此心竹每天上班，也变得提心吊胆。小周反复叮嘱她：“千万要做好防护，越是一线的医护人员，离病毒越近。”
医护人员被感染的情况越来越多，不久后国家颁布了一项鼓励措施，凡参与一线救护的医护人员，孩子在今年高考时可以加分。
这个消息让一家人一阵唏嘘，心兰感慨着：“今年的高考真难啊。”南英长叹一口气说：“这就是咱们中国的父母啊，就算知道有可能搭上性命，但只要对孩子有利，也觉得没白牺牲。”
那一刻，悦悦突然明白了，孩子，就是每个父母在这世上的人质，将孩子交与社会，就交付了自己随时被要挟的条件。
多年后，悦悦又亲历了一场相似的苦难，回想起来，仍觉得这是中国式亲情最真实也最令人心酸的注脚。
进入高三后，心兰专门给悦悦订了鲜牛奶，每晚睡前，她都要热一杯牛奶给悦悦喝，悦悦不爱喝牛奶，每次都苦着脸说：“妈妈，我真不想喝。”心兰却坚持要看着她喝完，说：“必须得喝，高三需要补充营养，不然脑力跟不上。”
这天晚上，爱云来心兰家，手里提着一个大盒子。心兰问：“爱云，你拿的这是什么啊？”爱云说：“这是‘生命一号口服液’，你没看过广告吗？补充大脑营养，提高记忆力。”心兰说：“呦，这我还真不知道。”爱云说：“我给飞飞买了几盒，给悦悦也送来一盒，都补补脑。”
心兰谢过，问爱云：“飞飞最近复习得怎么样啊？”爱云摇着头说：“他基础就没打好，现在复习得也吃力。不过我已经想开了，上大学不是唯一的出路，万一考不上，就让他去广州，跟他爸做生意吧。”
心兰惊讶道：“爱云，你舍得让飞飞去找小彭？”爱云叹口气说：“飞飞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也想他爸，那可是亲生的父子，我拦也拦不住，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随他去吧。”心兰幽幽地说：“爱云，有时候我真佩服你。”
离婚这么多年，爱云一个人带着孩子，一直没有再婚，个中辛苦，冷暖自知。但爱云是个要强的人，在外人面前永远是一副凌厉的样子，无论什么时候出门，头发都一丝不苟盘成高高的发髻，高跟鞋踩得嗒嗒响。
爱云淡然地笑着说：“没办法，谁让我摊上了呢？”
心兰凑近爱云的耳朵悄声说：“但是爱云，你们已经离婚这么多年了，你真打算一直这么单着吗？”爱云苦涩地笑笑说：“等孩子们高考完了再说吧，现在一切都得给高考让路。”
阳台上，悦悦和心梅正在一起看星星，悦悦问：“小姨，你说高考真有那么重要吗？”心梅摸摸悦悦的头，问：“怎么了小丫头，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悦悦摇摇头，说：“我只是在想，高考是不是人生里最重要的事？”
心梅拉起悦悦的手，说：“我们的人生，很长，每个阶段都有重要的事，对现在的你来说，高考是很重要，因为考上了大学，你的人生才会有更多的选择。但如果放到整个人生里说，高考只是很多很多重要的事里，其中一件而已，以后，你还会遇到更多比高考更重要的事。”
悦悦思索着小姨的话，心梅接着说：“但小姨觉得，不管面对什么事，最重要的是要全力以赴，以后的你，会感谢你现在的努力。”
悦悦认真地点了点，说：“小姨，我明白了。我会全力以赴，去北京就是我努力的动力。”说完，悦悦又问：“小姨，你考大学的时候，你的动力是什么？”
心梅的眼神望向遥远的星空，带着伤感说：“我的动力，是帮我最好的朋友，完成她完成不了的心愿。”悦悦随着心梅的视线向天边望去，看到一颗远远的寒星，微微闪动了光芒。
多年后，悦悦看到“小镇做题家”这个词，不禁噗嗤一笑，立刻笑纳了这个称号。走出小城到更大的世界，她靠的可不就是“做题”吗？
她要感谢人生这一路上，始终有题可做。
第60章 前程似锦
突如其来的“非典”，把一个春天抹掉了。
在悦悦的记忆里，这一年是有味道的，那就是醋味。不知这种说法的来源究竟是哪里，但当时的人们相信熏醋可以消毒。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学校的教室里开始出现电磁炉，小锅里倒上白醋咕嘟咕嘟地熬。不一会儿，教室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刺鼻的酸味，仿佛这氤氲的酸气可以让人们找回内心的安全感。
情况最严重的两个月里，学校要求全体师生每天测两次体温、喝一包板蓝根，每天课间操结束后，学校都会播放广播，报道非典的实时情况。
当时的悦悦已经到了高三最后冲刺的阶段，心思都放在学习上，只顾着埋头往梦想的北京冲，对社会氛围的感知并不敏感。直到将近二十年后，又一次经历类似的黯淡时光，她回想起曾经的高考，才突然有种个人命运与时代交叠的奇妙感受。
到了4月，又一则沉重的消息给这一年涂上了愈加阴郁的色彩。4月1日，“哥哥”张国荣跳楼自杀，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愚人节的恶作剧，还有很多人在网上分析遗书中的破绽，但直到消息被证实，人们才突然意识到，一个时代的传奇终于成为绝响。
4月8日那天，悦悦在网上参加了“风继续吹——为张国荣送行”万名网友大签名，把自己的QQ签名改成了“哥哥，从此以后你永不老去”。
我们至今也不知道“非典”究竟是怎么消失的，当天气逐渐转暖，夏天来临，病毒悄然离开了，如同来时一样神秘。人类并没有打败非典，而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无声无息地抽走了紧紧勒着我们的那根线，却又把另一根更危险的引线，悄然埋进了不可知的时光里。
终于到了高考的时刻，悦悦被分到一个离家较远的考场，时坚和心兰都要去送她，悦悦说：“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心兰却说：“那怎么行？高考是一辈子一次的大事，我们必须去送考。”
三人一起打车来到考场，只见校门前已经站满了来送考的家长。爸爸妈妈们纷纷给孩子加油打气，心兰也对悦悦说：“悦悦，别紧张，正常发挥就好。”
悦悦点点头，时坚也说：“悦悦，放松心态，没问题，我对我女儿有信心。”入场时间到，悦悦和爸妈道别，转身向考场跑去。
女儿轻快的背影，在心兰眼里变成了一帧慢动作。刚学会走路的悦悦、哭着不愿进入幼儿园的悦悦、第一次背上书包走进学校的悦悦、初中时在运动会上奔跑的悦悦、高中文艺汇演上跳舞的悦悦……从小到大的每一个背影，在这一刻一一重叠，叠成了一个远去不可追的背影。
心兰的眼眶湿润了。
时坚看着心兰，问：“怎么了？女儿都没紧张，你怎么紧张地哭了？”心兰噙住泪水说：“明明是在眼皮底下长大的孩子，怎么一个不留神，就长大了呢？”
第一场考完，悦悦满脸笑意地走出来，心兰和时坚大老远就看到，冲她招手。心兰手上已经准备好水和食物，递给悦悦，悦悦边喝水，心兰边问：“悦悦，感觉怎么样？”悦悦点点头说：“我觉得挺好的。”时坚笑着说：“语文是悦悦的强项，看这表情就知道肯定没问题。”
下午，学生们已经纷纷进场了，校园里响起考试铃声，过了几分钟，才见一个男孩急急忙忙地向校门跑来，一个穿高跟鞋的中年女性跟在他后面，跑得呼哧带喘。
跑到校门口，门卫把男孩拦住，说：“已经开考了，不能进去。”男孩拿出准考证，焦急地说：“我是今年的考生，我要进去考试。”门卫看了看表，遗憾地说：“开考已经超过15分钟，不能入场了。”男孩的妈妈这时跟了上来，听到门卫说不能进去，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心兰和时坚都向这边看，这一看，心兰惊呼道：“呀，那不是爱云和飞飞吗？”心兰和时坚赶忙向门卫跑去，爱云边哭边对门卫说：“求求您了，让孩子进去考吧，上了十几年学，就等这一次机会啊。”
心兰扶住爱云，也向保安求情道：“高考是一辈子的大事，您就通融通融，让孩子进去吧。”很快，很多送考的家长都围了上来，都在七嘴八舌地求情。
这时，教学楼里走出一位老师，向众人说：“请大家安静，不要打扰到考生的考试。”接着又正色对爱云和飞飞说：“考场规定，迟到15分钟以上者，不得进入考场，你们请回吧，非常抱歉。”
爱云干脆跪在了地上，心兰慌忙拉她起来。这时，飞飞语气平静地说：“妈，你别再求情了，都怪我午觉睡过了头，不能考试也是我的错，我认。”爱云泪眼婆娑地看着飞飞说：“飞飞，都是妈不好，忘了订闹铃，也没想到今天路上会这么堵，都是妈的错，是妈耽误你了。”
人群里一阵唏嘘，有人说：“高考还能睡得着午觉？这心也太大了。”飞飞扶起爱云，一脸从容地说：“妈，没事，大不了复读嘛，我再学一年，明年再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