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从玉慢慢坐下来,并没有重新拿起笔,继续抄写《地藏经》,而是静静坐在桌前,良久才起身,把连都的一块令牌,放在了桌上。
乐昌临死前求她的一件事,便是让她掩护这间屋里藏着的一个人,再给他留下一块连都的令牌。
她不知乐昌此举到底是何用意,她也没有去看床底下藏着的人到底是谁,她只知道,过了明日,赫连音音就可以离开北戎,可以去大昭和她的女儿灵珠团聚。好友这一生的苦,终于吃到头了,以后都会是好日子。
金从玉无声地笑了笑,合上经书,起身锁上房门,离开了观音寺。
整座观音寺,连都只有两个地方没有搜查,一个是金从玉休憩的这间寮房,当时她在房内,他认为不可能藏人,一个是观音寺塔林的化身窑,那是寺院僧人去世后的荼毗之所,更不可能藏人。
彭一飞在寮房里待到天黑,从窗户跳出房间,悄然来到塔林,把藏在化身窑里的完颜答力和完颜猛,完颜赫放了出来,趁着夜色,领进竹林里的寮房,吃了干粮,再休息一晚。
第二天天不亮,他再次把三人送到化身窑里藏身,给他们留了软骨散的解药。
观音寺的山门和后门从昨日起便被王府侍卫重重把守,任何人不得进出,直到乐昌公主的灵柩来到观音寺。
送别乐昌最后一程的人,除了完颜冽,只有徐圆和萧令姿。
乐昌公主并非寺中僧人,方丈便在塔林化身窑前支了柴堆,作为荼毗之处。徐圆身披孝衣,将带来的香烛点燃,又亲自把香油倒在柴堆上。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心如刀割,原来母亲早就做好了与完颜冽同归于尽的打算。
完颜冽沉默憔悴地站在旁边,眼眸下明显两道乌痕,显然这两日彻夜未眠。
方丈和众僧先为公主诵经,之后方丈手举三昧火,点燃柴堆,火焰腾然而起,一股淡淡的莲花香飘散开来。
想到母亲这十年来的艰辛和屈辱,想到天人永隔永无相见之日,十年的苦盼永远埋葬于此,徐圆伤心欲绝,泣不成声。
萧令姿舌下含着软骨散的解药,看着烟雾弥散,莲花香气渐渐浓郁,搂着徐圆的肩膀,在她耳边道:“阿圆,一会儿你让他死个明白。”
徐圆含着恨意点头,不错,杀人诛心,她即便不能亲自动手,也要在完颜冽的心上插上最后一刀。
彭一飞躲在竹林里,看见白烟腾起,便手持连都的令牌,走向塔林。
塔林圆门外守着的两名侍卫拦住他。彭一飞举起令牌,肃色道:“我找连将军有急事。”
两人见他穿着亲卫服,又持有连都的令牌,不疑有他,放了彭一飞进去。
完颜冽从未想到寺院里会有刺客,更不想到乐昌的荼毗仪式会暗藏杀机,大部分侍从留在了寺外,以及从山门到塔林的这一路。此刻留在他身边的亲卫,除了连都不过只有二十人。
完颜冽看着熊熊火苗吞噬了乐昌,忍不住眼中含泪,神思恍惚。阿圆的哭声让他心里更加难过悲痛。
伤神之际,站在火堆前的方丈和僧人突然一个一个倒到地上,完颜冽感觉十分诡异惊诧,正要命连都上前查看询问,忽然看见一名面生的亲卫疾步而来,径直走到化身窑洞前猛地一把拉开窑门,三名僧人居然躲在其中!
连都大吃一惊,他昨日根本没想到这里面居然会藏有人,甚至方丈和众僧也都吃惊不已,因为这三人并非寺院里的僧人。
还没等完颜冽等人从震惊中回过神,站在他身边的亲卫竟然身子一软倒了下去,紧接着是连都,然后是完颜冽自己。徐圆见状,顺势也软在萧令姿的怀里。
完颜答力一看所有人都瘫软在地,大喜过望,从倒地的亲卫身上抽出腰刀,手起刀落,连着砍死了两人,完颜赫和完颜猛紧随其后,抽出亲卫身上的腰刀,一路杀到了眼前。
完颜冽这时才看清楚,这三名僧人居然是完颜洪的三个儿子。连都也认出了完颜答力,急忙大喊道:“来人!有刺客!”
完颜答力挥起长刀朝着连都砍去,瞬间一条胳膊被砍飞出去。完颜赫又补上一刀,连都无力躲避,瞬即毙命。
完颜答力厉声道:“我看谁敢再喊!”
守在塔林门口的两名侍卫,离柴火堆甚远,未被软骨散侵袭,听见呼叫急忙跑过来查看,彭一飞早有准备,抛去两枚暗器将两人放倒。
僧人们眼看三人手起刀落,如同砍瓜一般,连着杀了十几个人,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完颜冽看着血流满地的尸体慌了神,挣扎着想要跑,却四肢无力,颤颤巍巍无法站起身。
完颜答力一脚踢开了连都的尸体,狞笑道:“完颜冽,你没想到吧,今日会死在我的手里。”
完颜冽大惊失色,喊道:“你胆敢对本王动手!”
“我不杀你,你便要杀我。”完颜答力毫不迟疑地一刀砍到完颜冽的右腿上。顿时血流如注,完颜冽一声惨叫,险些没昏厥过去。
“你以为穿着护甲就不会死吗?”完颜答力狰狞的笑道:“今日我要替我父王报仇,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血是怎么流尽而死的。”说着,一刀又一刀砍向了完颜冽的左腿和双肩。那保命的金丝软甲只能护住前胸后背身,却护不住四肢。
完颜冽惨叫一声昏厥过去。完颜答力杀红了眼睛,又疯狂地在完颜冽身上补了几刀,彭一飞眼看完颜冽这伤势神仙也难救,拉住了完颜答力,“世子,速战速决,外面的人听见动静很快就赶来,我们赶紧撤。”
他担心这三人杀疯了,会对旁边的僧人动手,而僧人都是证人,若是一并被杀,只有徐圆和萧令姿两人活命,便有些说不清。
杀了连都和完颜冽,完颜答力已经心满意足,听见彭一飞的话也不再久留,当即带着完颜猛和完颜赫跟在彭一飞身后朝着竹林跑去。
“墙边有梯子,世子快上。”
三人爬上梯子,跳下围墙,彭一飞也顺势跳了下去,然后脱下亲卫衣服,上了街边的一辆马车,立刻出城而去。
完颜冽被砍了十几刀,血流不止,脸色惨白,奄奄一息。
亲卫并未全部死绝,火堆前还有方丈和僧人,徐圆不能让他们看出自己无恙,假装自己也中了软骨散,无力地靠在萧令姿的怀里,对瘫软在地的几名亲卫道:“你们快去喊人,快救王爷。”
那几名亲卫费尽力气朝着塔林外慢慢爬去,边爬边喊来人。
徐圆眼看完颜冽身边没人,这才慢慢爬过去,掐着他的人中,在他耳边喊了几声王爷。
昏厥的完颜冽慢慢睁开眼,看见阿圆那张酷似乐昌的面孔,略略清醒了一点。
“我母亲说的那句话,还有后半句。你想知道吗?”
阿圆假装替他擦拭他脸上的血迹,用手帕捂住他的口鼻,声音低沉而缓慢,让他一字一句都能够听清楚,“她说,虽然你是对她最好的男人,可是她永远都记得,你是她的仇人,是大昭的敌人。”
阿圆恨意滔天地看着他,“她从未爱过你,因为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是北戎的王爷,她是大昭的公主。你们之间隔着尸山血海,国恨家仇,她日思夜想的,只有杀了你。”
完颜冽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奋力睁大双眸瞪着阿圆,喉咙里额呵了几声,却说不出话来。
阿圆快意地笑了,“你知道你为何会有今日的下场吗?因为香油和蜡烛里都有软骨散,是我母亲命人做的,完颜答力也是她派人引来的,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为了让你死!”
“我母亲不是金丝雀,她是凤鸟!她在你身边隐忍十年,并非贪生怕死,而是想与我团聚。她想杀你易如反掌,留你性命,只不过是让你去对付完颜洪。”
“你扶持大齐来和大昭斗,同样,我们也会挑拨你和完颜洪斗,这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以为可以驱使汉臣为你所用,却不知道自己被孤雁玩弄与鼓掌之间。”
徐圆讥诮地看着他,“你自负狂傲,一定想不到,自己会是这样的死法。”
完颜冽呕出一口血堵到嗓子里,终于气绝身亡。
徐圆伏地喊着王爷,长袖掩盖之下的面孔上,有笑,有泪。
第69章
郎主的成年儿子中,唯有完颜冽最为优异出众,也是郎主心目中的继任者。完颜冽的死讯传进宫里,郎主备受打击,陷入昏迷,朝野上下乱成一团。
郎主最为倚重的便是完颜洪和完颜冽两个儿子,分别封为南北天王,其他皇子虽觊觎王位,却也不敢付之行动,尤其是完颜洪死后,完颜冽的郎主之位已是稳如泰山。但谁能想到,这位戎马半生不可一世的北天王,居然在寺院里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轻而易举死在侄子刀下。
有心谋取王位的几位皇子蠢蠢欲动,明里暗里开始了争夺王位之举,枢密院院使成为炙手可热的关键人物,连周时雍这位五间司的司主,也被人暗中送来银票拉拢。
周时雍审时夺度,笑纳之后交给了檀汐。
檀汐调侃道:“这是周大人给郦浮生消失在人间的补偿费么?”
周时雍想起丽云堂的初见,故意道:“郦娘子自称爱财如命,志向是富甲四方,这是在下送给郦娘子的小小心意。”
檀汐嘁了一声,挑了挑眉道:“你应该早就想好了怎么让郦浮生在世人面前消失吧。”
周时雍的确早就想好了对外的说辞,“郦海龙染病,云娘看店脱不开身,只能夫人去幽州探望陪护,一个月后我对外宣称,夫人照顾父亲时不幸染上时疫。”
檀汐接上他的话,“于是周大人便成了鳏夫,因对夫人情深义重,从此不再另娶。于是乎,周大人不仅是精明强干的五间司司主,还是北戎第一情圣。”
周时雍面色微窘,“你确定明天走?”
“我看不如这样。”檀汐清了下嗓子,“周大人陪同夫人一起去幽州探望岳父,途中遭遇暴雨,夫妻坠落山崖,不幸双双毙命。”
“完颜冽死了,郎主眼看也要一命呼呼,此时朝中大乱,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可以做很多事。我若走了,宇文忠十年心血都将付之东流。”
檀汐对周时雍的拒绝毫不意外,默然片刻,突然问道:“你想让我留下来么?”
周时雍毫不迟疑道:“不想。”
檀汐眯起眼眸看着他,“你不想要个帮手?”
周时雍拒绝的很干脆,“不用。”
檀汐哼道:“真是过河拆桥,当初你是怎么求我帮忙的?”
周时雍如实道:“当初是我错了,很多事情都有意想不到的风险。”浴堂里险些害她丧命,每次想起,他都觉得后怕。
檀汐道:“你可别后悔。”
周时雍垂眸道:“我,不后悔。”
檀汐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到窗前。
庭院里春意浓郁,姹紫嫣红,乍一看似也分不清这是在北戎还是大昭。她突然之间生出一些留恋,不是因为这里,而是因为留在这里的人。
“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吗?”她背对着他,轻声问道。
“回去之后,听你师父的话。”
这种时候还不肯坦白真心,当真是让人气的牙根痒痒,檀汐心里难得生出的伤感和柔情,悉数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一头火气。
她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当我三岁小孩?”
周时雍失笑,“我知道你不会听,否则也不会偷跑出来。”
“还有呢?”檀汐走到他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周时雍微微往后退了一小步,“还有……你可以赶上鹿山的槐花。”
“还有呢?”檀汐目光越发灼人,眸中似有火苗。
“还有,那几样东西,你还给我。”周时雍不知不觉又往后再退了一步,不知为何有点紧张,她今晚的眼神和平素不大一样,璀璨动人,又凌厉嚣张。
“放在丽云堂,你自己去取。”檀汐一巴掌将他推到了贵妃榻上,咬牙道:“周大人这么聪明,不知道我要听什么?”
周时雍躲闪着她的咄咄逼人目光,“你要我说什么?”
檀汐咬着牙,慢慢道:“你自己想啊,什么时候想出来了,我什么时候再走。”
周时雍知道她想要听什么,心里矛盾之极。他想要表白心意,却又担心她听了之后会留下来不肯走,可若是不表白,又担心此去一别,再无机会见面,或者她另嫁他人。
他不舍得放手,却又不能承诺,这种左右为难的痛苦从重逢折磨他到此刻。
“等这边的事了结,我去鹿山找你。”思前想后,他只能这么说。
檀汐追问道:“多久?”
周时雍含糊道:“最快也要等汴京收复。”
“去鹿山之后呢?”檀汐目光又凶又亮,周时雍不敢直视,默然半晌,只是喉结动了动,喉咙像是堵住了,没有了“之后”。
因为他无法预判收复汴京需要几年,所以他不能说出更多承诺让她空等。
檀汐看着他这个隐忍纠结的死样子,明白他心里顾虑,也明白他不会再说出更多,于是往后退开两步,故意道:“周大人你别自作多情了,我才不会在鹿山苦苦等你,有合适的郎君,我就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