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濯从地道出来, 卧室中一切如旧,恍惚间有种物是人非之感。
但石子濯顾不得这些,他换上夜行衣,熟门熟路地前前潜出府。府中并没有什么变动, 糜仪还是做着王府管家, 府中的梅花却落了些许。
府外今夜并不平静, 虽有宵禁, 但刚改朝换代,哪里能这般平和?石子濯从王府潜入燕鹏举的府中,这一路上,就遇见了两起冲突,那些贼心不死的旧部自知在景俊手中讨不到好, 都想着拼死一搏,若是能逃出京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也有一些如同燕鹏举这般的, 明白逃是逃不出去, 便想着救出景倬,之后或许能够卷土重来。
石子濯就藏在正房屋顶暗处, 此处正好背靠一棵高高的大树,将石子濯的身形遮掩了起来。石子濯掀了掀瓦,发现燕鹏举家的瓦底上了灰浆,将椽子的缝隙填得严丝合缝,也将瓦片牢牢粘在其上,若是强行破坏,恐怕打草惊蛇。
因此,石子濯只是俯趴在瓦面上,他耳力不错, 能够听得到屋内在说些什么。
屋中的声音从不同的方向传来,燕鹏举的声息微弱,听起来是卧在榻上,想要怒吼却力不从心:“杀了景俟!先杀景俟!”
“怀靖侯不必心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说道,“本王方才得到的消息,景俟已然死了。”
这声音不是旁人,正是巍王景康时。
“死了?”燕鹏举显然难以置信,“那外面逍遥的贤王是谁?”
“是石子濯。”景康时说道,“怀靖侯想必记得他。”
燕鹏举说:“是,这个人是我叫人寻来的,但我听说他和贤王愈发相像,谁能分得清?”
“陛下,”景康时说,“只消陛下分得清便好。”
燕鹏举声音有些着急:“陛下如何了?你见到了陛下?”
“我不曾见到陛下,”景康时道,“但石子濯持陛下钤印,见了栾元魁。”
燕鹏举看起来消息闭塞:“你和栾元魁联系上了?”
景康时说:“不错,我同他自有掩人耳目的传信法。景俊和风揽月毕竟是女流之辈,成不了气候。”
“不错!不错!”燕鹏举声嘶力竭,“那小娘皮就该在我胯|下……怎么会真懂带兵打仗?”
这下流腌臜的话听得石子濯怒火中烧,他又回想起一切的开始。今日城楼之上,除了景俟,石子濯临逃时还看到另一个人走了上来。那个人的面皮陌生又熟悉,石子濯仔细一回想,忽然就知道那人是谁了。
那人就是景俟遮遮掩掩不叫他看的月重,也是风揽月。
风揽月原本不长这样。
三个月前,燕鹏举强纳风揽月为妾,风揽月没有哭泣,也没有愤怒,安安静静上了花轿,从侧门入了怀靖侯府,平平静静拜了堂,只在夫妻对拜之事,手中寒光一闪,袖中利刃就要刺入燕鹏举咽喉!
就在这时,一旁观礼的景俟上前一步,按住了风揽月的手腕,笑道:“怀靖侯好福气,还不送入洞房?”
燕鹏举不知是看没看到那寒光一点,乐呵呵说:“不错,快快送入洞房。”
席间觥筹交错,景俟借口解手,甩脱侍从,向后院挂着红灯笼的新房而去。他从后窗翻入房中,风揽月早自己扯了盖头,手握匕首,警惕看来。
景俟低声道:“莫慌,我是来助你的。”
“为何不叫我杀了燕鹏举?”风揽月自然不信。
景俟道:“血溅五步之内,乃是匹夫之勇。风姑娘绝非金鳞池中物,死于燕府侍卫乱刀之下,岂不可惜?”
风揽月冷笑道:“花言巧语,焉知你安的什么心?”
景俟道:“终究是人命一条,若是当救不救,岂不抱憾?不知风姑娘可曾听过有一处女子匪寨,名唤松风寨,我与之也算有旧,姑娘自可投奔。”
风揽月闻言自然动心,她看到了广阔的天地,和更有利于复仇的条件。
景俟见她仍然抱有戒心,便说道:“若你不信我,我寻机带你见阿姐。”
“不必了,”风揽月当机立断,“贤王虽然有诸多传闻,却不曾欺男霸女,想必并非大奸大恶之辈。请随我来,另有一事要劳烦。”
风揽月扯了外袍,只着内里黑衣短打,和景俟一起从后窗翻了出去。二人绕过院中侍从,风揽月来到厨房摸了只公鸡,手起刀落,那鸡叫都没叫一声,便咽了气。
“杀鸡作甚?”景俟不解。
风揽月将鸡藏起来:“稍后便知。”
二人又来到后方角房之后,风揽月利落地翻上了墙头,往下一看,景俟似乎有些犯难。
此时,景俟还不曾重生,用的是上一世不曾会武的身体,只得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风揽月道:“抱歉,我不知……”
她还不曾说完,便见景俟往下一跳,发出一声重重的声响,便也顾不得说话,跳下墙头便跑:“恐惊了人,快走!”
风揽月带着景俟七拐八拐,来到一处热闹的花巷之中。二人低头掩面,快步走到了一个屋子里。屋子中有一位妇人,见风揽月冲进来,连忙问道:“怎样?得手了?他是谁?”
风揽月只摇摇头:“说来话长,秦姨,我在京城待不得了,只借你暗房一用,我便走。劳烦你替我望望风。”
那秦姨见事态紧急,便颔首道:“你去吧,放心,外头我看着呢。”
风揽月也向她颔首,带着景俟便进了暗房。风揽月在暗房中点了灯,往当中的木板床上一座,拉着旁边的镜子到自己身前,一面说一面从手边的柜子中抽出一把小刀来:“我随着受贬的姨姨姊姊学了些手艺,当中就有一项是改头换面。但我只是修习过,从未动手,只恐痛昏过去,对自己下不了手,我将这门手艺的要领简要说与殿下,还请殿下见我昏死,替我下刀。情势紧迫,秦姨需在外间,帮我不得,只能劳动贤王尊驾,还请恕罪则个。”
景俟道:“无妨,你且说来。”
风揽月便快速地说道:“既然改头换面,我欲改换得雌雄莫辨,日后好投军而去。无趁手东西,骨头难垫,多在眼唇部下刀……”
她将细节之处一一说来,期间,秦姨端来一碗麻沸散,便出门望风去了。风揽月将麻沸散一饮而尽,药力不曾上来之前,仍旧同景俟说着话,不多时便觉口唇也发麻,便住了口,沉默着下了第一刀。
景俟看着她坚毅的神情,也觉得有所触动,好像从前那些隐忍有了另一种出口,他不由地也幻想起另一种更加破开天地的生活来。
那时候的景俟并不知晓,就在一年零三个月之后,他会一命呜呼,然后重回到此时的三个月后,亲自动刀,将自己的容貌改换得和前世一样。
风揽月没有痛昏过去,却还是请景俟和她一同下刀,因为秦姨已然听说,燕府在满城地找风揽月。
景俟放下刀时,还有些恍惚,他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东西。往日的生活太过风花雪月,却也平静得并不真实,这种残酷的、鲜血淋漓的,才是他那个虚爵的底色。
风揽月离开了,景俟洗净双手,顺着燕府后墙又翻了回去,施施然出现在筵席之上。此时,宴上众人并不知晓风揽月已然出逃,各个还在推杯换盏,醉生梦死,恭贺燕鹏举。
燕鹏举心内如焚,却不得不笑脸应付,见了景俟回来,心中一惊,又连忙上前去问:“贤王殿下这是去了何处?怎迟迟不归?”
景俟微微笑道:“不过是去出恭久了些,出来却不见了带路小厮,怀靖侯府气派,兜兜转转一路赏花,竟叫本王迷路了去。”
一旁的杜介道:“贤王当真好雅兴,却不知可有受伤?”
“这位是?”景俟看向杜介,他并不认得此人。
杜介道:“在下锦衣卫千户杜介。”
景俟说:“杜千户这话问得奇怪,不过是看看花,怎么会受伤?”
“那不知殿下身上为何有血腥之气?”杜介眼神锐利,怀疑的目光看向了景俟双手。
血气自然是一时之间洗不干净的,景俟虽然小心谨慎,但也难逃锦衣卫鹰犬的鼻子。
景俟不慌不忙:“杜千户这是要审本王?本王还不曾问怀靖侯,为何你府中花园内,有一只死去的公鸡?”
“什么死去的公鸡?”燕鹏举忙问,“在何处?”
景俟苦恼道:“府中路绕,本王是找不到的了,只记得那院中好像挂了好些红灯笼,公鸡就吊在院门上,脖子裂着个口子,本王推门进去,吓了一跳,还摸了两手的血,不得已在一旁水池中洗了。”
燕鹏举好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般,怒气冲冲往后院去。景俟跟在他身后看热闹,见他看到那公鸡,发出声怒吼,一把将公鸡扯下,双足不住踩踏,口中骂骂咧咧,都是些污秽之语。
想必是想起若是新郎不能拜堂,便以公鸡代新郎。但今日风揽月跑了,又出现这么个死公鸡,燕鹏举自然觉得是对他的挑衅和嘲讽,十分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