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寒夜里,黑暗如同死水,幽潭,深渊。
萧执聿瘫坐其中,重复低喃的声音被无限放大,空灵,传响,像是恶毒的诅咒。
直到最后,他突然抬起他咯吱作响的脖颈,黑亮的眸子紧紧盯着苏绾缡离开的方向,喉间发出短促的,僵硬的,像是生了锈的机关的笑声。
继而是潮湿的,阴冷的,森寒的低语,“是你,先骗我的。”
俨然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苏绾缡重新回到小院是在亥时,她去瞧了瞧林逸则。
人还在昏迷,头上老大一个骷髅,一看就是要将人往死里砸。
苏绾缡当即吸了一口凉气,再一次这样直观猛烈地感受到萧执聿的狠辣。
阿沅说,林逸则浑身上下就没有几块好地方,后背被撞得血肉模糊,肋骨还断了几根。
当日江畔,贺乘舟也曾是生死一线,可到底不是萧执聿亲自动的手。
如今她对他不仅仅是心理上的抗拒,好像连带着那种曾经身体上对他的本能恐惧也重新涌了上来。
以至于,苏绾缡失魂落魄地推开房门,后脊无声无息地贴上来一具微凉身体时,当即惊得头皮发麻。
整个人都绷直了。
“你很怕我?”感受到她的惊惧,萧执聿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紧地压向了自己的胸膛,贴着她的耳鬓询问。
“萧执聿,我不是叫你滚吗?”她火速冷静了下来,稳了稳呼吸,声音里挟着冷意,用语也很不客气。
萧执聿双手环着她的腰,一寸寸缓慢地收紧。
分明是待在屋子里的,周身裹挟的潮湿冷气却比苏绾缡身上更甚。
隐隐中,还有一股被冷香覆盖了的……血腥气?
苏绾缡蹙眉。
萧执聿下颌搭在她的肩窝处,沿着她白皙脖颈嗅闻,语气是那样轻柔,像是在哄,却凉得渗人,“绾绾,我们回家吧。”
……是一只毒蛇。
一只躲在阴暗角落里肆意窥伺的毒蛇。
潮湿,黏腻,恶毒,森然。
选定了目标,就无声地爬行靠近,试探着伸出长舌,收紧猎物,然后张大獠牙,咬破喉腔,吞咽血水,嚼烂皮肉,一点点地全部吃进去……
疯了,彻底疯了。
苏绾缡心里一阵恶寒。
屋内陷入诡异的僵持,浓稠的挥散不开的低沉气压紧紧笼罩着这间寝屋。
二人全都答非所问,都只想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答案。
苏绾缡深吸了一口气,决定率先打破这份沉闷。
谁先开口,谁就握着主动权。
她抬手往后抻摸他的脸,声音尽量平稳,“回哪里?”
就像眼下他们只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妻,萧执聿的怀抱也只是情人间最平常的亲昵。
他果真很适用这一招,脸颊在她手心里蹭,沉溺得手上力道都松了几分,“回我们在上京的家。”
话落,苏绾缡借势转身,在他抬头以为她是要和他相拥的一瞬间,一巴掌甩了下去。
清澈响亮。
萧执聿被扇得偏头,眉眼陷在帷幔的黑影里,只下半张脸有朦胧月色投递,轻易便将白皙面颊上瞬间浮现出的高高红肿的掌印映照得清楚。
显然是用尽了狠力。
侧颊上传来火辣辣的疼,心跳得很快,一种隐秘的快感还未在他心底里完全化开,他就又听见了她如寒冰一般凌冽的声音响起,“那是家,还是牢笼?”
她嘲讽道,“你又想将我关起来?”
第117章 兴奋到抽搐的嘴角僵硬在脸上,萧执聿偏头,漆黑的眼珠缓慢地转动落回在她身上。
他轻幽幽地开口,理所当然的模样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可只有这样,你才会听话不是吗?”
“你总是骗我,总是要扔下我,你不记得我,也不要我。”
他絮语呢喃着,散乱的额发贴在眼前,整个人像是落进了深渊里,周身笼罩的是无边浓稠的暗影,像是随时能够将他吞没。
苏绾缡本能地后脊升上凉意,下意识往后退去。
他似早有察觉,在她行动前先一步将她拽进了怀里。
低头,嘴角扯起僵硬的弧度,苍白面色在月色笼罩下,显得唇更红,眼睛也更黑亮。
妖治,如同艳鬼。
他凄凄然笑着,“但是没关系,我原谅你。”
“原谅你的遗忘,不在乎,不以为意,所以,你也原谅我。”
“原谅我的欺瞒,我的假象,原谅我的设计和强迫,我们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我们重新开始,就像从前一样。”
他像是抓紧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勒住她的双臂,通红的眼眸里潜藏着如深渊一般巨大的痛苦。
盯着她瞧时,簇簇点燃的幽火里又流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期许。
苏绾缡怔愣地看着眼前似失了神智的人,心底升起莫名的针扎一样的痛。
她感觉喉间似有异物堵住,所有复杂的,难言的情绪悉数哽咽在了喉间。
重新开始,像……从前一样?
眼角的泪水砸落,视野里眼前人的面容终于清晰。
她张了张嘴,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像是簌簌滚落的细雪,可砸在身上却带着沉重的湿冷,坠得人喘不过气来。
“萧执聿,我不会原谅你。”她一字一句道。
“没有你的这些日子,我早就已经重新开始了。”
恨意是退了潮后的滩涂,侵蚀的痕迹在日月风霜的轮换中不断地被打磨,于无数个不经意的瞬间后知后觉地蔓延起潮湿。
萧执聿眸底的希冀渐散,瞳仁如浓稠难化的墨水,一片死寂中漾起一抹深深的阴鸷。
他掌心握住她纤细的喉咙,面色阴沉得似能滴出水来。
为什么总是要对他这么残忍呢?
不是总是在对他说谎吗?为什么眼下就不能骗骗他呢?
她对所有人都能好,为什么却自私的就不肯分出来一点点给他呢?
为什么总是要对他这么绝情?
萧执聿将她带到自己身前,黑眸紧锁着身前人,凝满了不解。
掌下的人在轻颤,纤细的脖颈似乎轻轻一折就能断掉。
“可你明明喝了我的血,为什么不原谅呢?”他声音很轻,像是在自由自语。
哪里出了错呢?
“你说什么?”苏绾缡蹙眉,断断续续的几个音节落入耳中,她有些没有听清楚。
萧执聿没有回答,看着她好半天,才像是又想通了的模样。
唇角牵起一抹笑意,面上的困顿消散,释然地擦过她的脸颊,冷寒的气息就落在她的耳廓,“不原谅也没关系。”
“反正,我死也不会放手。”森然的如同来自炼狱。
苏绾缡转动僵硬的脖子看他,他轻掀起眼皮,略微兴奋道,“马车已经备好了,我们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
“萧执聿。”她突然喊他的名字,似是鼓足了勇气道,“我喜欢过你。”
“你知道的吧。”
萧执聿一瞬间面色微愣,直直盯着苏绾缡瞧,像是在接受她这番话的意思。
语句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他眉眼一闪而过欣喜,转瞬又变得沉默,好像在辨别苏绾缡这番话的真实性。
“可是这一切都被你毁了。”她继续说道,冷淡声线里隐隐藏着怨愤。
“是你,要将我囚禁,是你,以贺乘舟他们的性命逼我就范。”
“你总说,为什么我不能将目光放在你身上一点点,其实我有过的。我有想留下来,和你在一起一辈子的。”
字眼落进耳中,萧执聿呼吸急促了起来,像被天大的好事砸中,脑袋都在眩晕。整个人都欣喜得开始发颤。
可苏绾缡只是冷静地看着他,非要一字一句吐出锥心之言,将他从天堂打入地狱,“只是你太贪心了。”
“萧执聿,你的爱太窒息了。”
“我永远在你的股掌之间,你永远有法子掣肘我,一旦我有丝毫不驯,你就会伤害我身边的人。”
“但其实,或许我喜欢的也只是那个带着面具的你。”
他整个人僵硬在原地,苏绾缡终于如愿见着他眸中皲裂泄开,看他整个人陷入失魂落魄般的自疑。
她该高兴的,可报复的快感从胸腔里涌起涓涓不停地流向四肢百骸,却像是酸水蚕食。
分明血液在沸腾,头皮在发紧,她简直想要尖叫,对,就是这样,萧执聿,你要和我一样痛苦,你要和我一起烂在泥沼里。
可为什么,五脏六腑像是绞在了一起,肿胀的痛意竟然来得比报复的痛快更深。
苏绾缡的语气实在太平静了。
像是历尽千帆以后,所有往事都可以淡然置之。
萧执聿完全不知道她心底潜藏的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只是在这份她刻意表现出来的淡然里如同大雾里的孤船彻底失了方向。
他听见她以一种近乎悲哀的,绝望的语调平静地述说着他曾对她做过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