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灵泉县的甘泉水酿作杂粮酒,远销周边县城,还鼓动女子立业,县里的纺织和刺绣远近闻名,令这原本偏僻的下等县有了上等县的税收。
其中的女子立业,重商轻农,与玉梨偶尔透露出的观念不谋而合,让他极度反感。
吏部侍郎提议调他回京,被他按下未批。
青梅竹马四个字,像一根刺般扎在他心里,恐怕一生都消弭不了,不杀他就算好的,怎可能调他回京。
谢尧隐匿着身形,在街道上无声而行,身后只有松鹤随行。
暗卫散布开去,去寻找玉梨的踪迹。
前往县衙的路上,谢尧从未有过地慌张。
他怕在这里看到玉梨,更怕连这里也找不到玉梨。
脚步无意识加快,眼看县衙就在眼前,暗卫来报。
“找到夫人了。”暗卫语声微颤。
身旁松鹤仿佛劫后余生般吐出口气。
谢尧紧握的手指松开,指尖麻得失去了知觉。
梅卿将寻回来的钱袋子递给玉梨,“是县里的惯偷所为,今日才出的狱,好巧不巧,让你们给碰上了。”
玉梨接过钱袋,对他笑笑,“多谢你了。”
他们站在她还未开张的点心铺子门口,里头静羽和喜云看似在打扫门楣,实则全身心都注意着他们两人。
包括刚刚赶到,伏在房顶的两人。
他们相对而立,一个窈窕美人,似空谷幽兰,一个谦谦君子,如林间白鹤,无比地登对。
他们低声交谈,旁人只见他们面带淡笑,听不清所说的话语。
“她们是谁?”梅卿看着玉梨身后的三个女子。
“是我在京城结识的朋友。”
“你们要在此做何营生?”
“做点心。”
仿佛多年未见的好友相逢,玉梨有些尴尬,不太好意思看他,随口说些话,“先前经验不足,起早贪黑也没挣多少钱,在京城这一趟,我学到了很多,应该不会跟先前那样辛苦了。”
梅卿似也不敢看她,目光落在她发上,“灵泉县很适合女子立业。”
与上次相见她遍身绮罗,疏离冷淡不同,眼下她一身布裙,发丝简单绾起,神情柔和,与溪合县的她重合了起来。
他永远忘不了,他离开溪合县那日,他找她求亲,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点头,但是微红了脸。
是女儿家的害羞。她向来温和,但有坚实的自我,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她害羞。
所以他确信,她是愿意的。
只不过他那时无法给她幸福。
“你怎会在此?”梅卿忽然敢看她了。
她好似没有什么变化,但又好似染上了旁人的气息,比先前明媚得多。
灵泉县距离北境不算远,摄政王失踪的消息,五日前传到此地,他日夜担心她的安危。
但还是选择了巡守县城,防范柔然打到这里来。
此刻见到了她,他多希望听见她说,是来寻他的。
可玉梨开口,破碎了他的幻想。
没能多谈几句,梅卿告辞离去,回到县衙,进了公廨,坐在书桌旁久久没有动弹。
一路跟来的谢尧和松鹤立在后院。
方才那一幕,谢尧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什么,但玉梨在此与他重逢,笑颜相对,足够给他彻底将其抹杀的理由。
松鹤路上劝了几次,几乎已成定局,还是忍不住拉再劝,“将夫人带回去就好,留他一命吧。”
“杀了他,孤赔他一只手。”
松鹤惊骇不已。
谢尧平静述说:“就当柔然追杀孤至此,误杀了他,砍了孤的手。他死了,我残了,纵使玉梨对他旧情未了,再如何伤痛,总会怜惜我这个活着的。”
松鹤不住打寒颤。
此时吩咐下属把夫人找来已经来不及。
谢尧走到窗边,手里的剑已出鞘一半,房门忽然被推开,县衙的刘捕头走进了房里。
“县公怎独自一人在此?那位宋娘子不是县公旧识么,怎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旧识。但她非是来寻我,是来寻夫。”梅卿道。
第69章
谢尧怔在原地。
刘捕头也敛了笑。
摄政王战场失踪的消息, 灵泉县已经知晓,他在县域内四处奔波,查看是否有柔然入侵, 但都没有看见,一时想着摄政王已经没了,心里不是滋味, 又想他还活着,更加不是滋味。
眼下见到玉梨,他想他还是没了的好。
梅卿淡道:“她的夫君或许已经战死, 往后……”他脸色好了些,没有说下去。
窗后谢尧推剑入鞘,死灰般的脸色渐渐恢复活人光泽, 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面庞浮起一层红润。
小小县令, 何足为虑。
谢尧将剑丢给松鹤, 快走几步,翻墙出了县衙。
落地感到一阵眩晕,大概是连日未曾睡觉导致。
但他无比亢奋, 玉梨冒着危险离府,是担心他的安危, 是为寻他。
她爱他,胜过曾经对梅卿的心悦, 当初迫于他的恐吓而放弃梅卿, 现在却敢冒生命危险来寻他。
在她心目中, 他比一切都重要。
谢尧步履匆匆赶回那家尚未开门的点心铺子,却见门扇紧闭。
暗卫立即现身:“她们四个一起出门去了。”
谢尧嗓音沙哑,“带孤去。”
暗卫循着内部特殊标记, 带着谢尧时走时停,走出了县城。
巍峨高山,峡谷幽深。
潺潺泉水自岩层渗出,于山崖间汇聚成股,又汇成溪流,自僻静无人的山谷流出。于平缓草坡上连成溪流。
时值仲夏,夏风熏然带着热气,只这溪流旁凉意沁脾。
夕阳快要落尽,在这处溪流上洒下金红色光泽,岸边草尖儿闪着耀目的光。
玉梨她们在草坡上采花,准备装饰一下店面。
这处是这县里的命脉,叫做灵溪。
县里的人都可来此取水酿酒,再由县衙统一收购,卖到邻县去。
玉梨先前还以为这个世界有比她还厉害的穿越者,知道是梅卿之后也就不奇怪了。
她曾经在闲聊时跟他提过,说溪合县太穷了,县令尸位素餐,应该发掘出独特的商业,发动百姓的集体智慧,多劳多得,让大家富裕起来。
没想到这样的话,竟然让他记住了。
鼓动女子立业也是与她有关。在溪合县时她被人说闲话,也曾对他说,若是女子立业为寻常,就不会有人对她说三道四,他默默听着,她谈兴大发,说了些解放生产力之类的话。
本以为他听不懂,也不会放在心上,没想到他竟然全都记得,还在成了县令后付诸实践,做出了成绩。不愧是原女主白月光。
玉梨手中攥着一把黄色的野花,搭配上不同形状的草叶,看起来充满了生机。
不过人各有命,她那时的心境决定了与他无缘。像她这般习惯了人情冷漠,最重自我保护的人,或许真只有谢尧这样强势霸道的人能打开她的心防。
玉梨忽然好想他。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努力让她接近他,强硬的,软弱的,还有些不知道是他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引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让她身心都接纳他,想要他。
如果他身体康健,无论他身份如何,只要再见到他,她一定努力为他们规划一个光明的未来。
玉梨屈膝坐在石头上,三个丫鬟在一旁笑闹着采花戏水。
她出神看着下方的小路,忽然见到两道黑色的身影。
从小小一点,逐渐变高大,看起来越来越熟悉。
玉梨不敢相信,他怎么可能现在就出现在这里。
看起来是谢尧和松鹤,她心头猛跳,站了起来。
他们似也看见了她,加快了脚步。
玉梨看清了,是他们。
他身体健全,能走路,久久压抑想都不敢想的恐慌瞬间涌出,又瞬间消散,玉梨泪水涟涟。
不顾一切朝他跑去,想扑到他身上,紧抱他的脖子,但到了他面前,却见他脸色从未有过的苍白憔悴,一下僵住了。
谢尧却将她重重拥入怀中,哑声唤,“玉梨。”
玉梨手上的花束散落一地,想应声,却先哭了出来。
许久才哽咽唤出一句,“明晏。”
谢尧紧抱着她,身体和呼吸都灼热。
他定是担心她极了,玉梨也紧抱着他,在他怀里解释道:“对不起,我不该出府乱跑的,可我太担心你了,我听说你出事就六神无主,以为出府就能找到你……”